戴胜不知道那一晚他究竟喝了多少酒,似乎是把三斤多一坛子喝了个底朝天。后来的,他就不大记得了。
天亮的时候他一个人倒在屋里,手里攥着半张春宫图。画纸粗劣得叫人拿来擦屁股都不乐意,上面画着的人也跟蛇一般的盘曲着,看不出半点美感来。
戴胜骂了一声晦气,把那张纸揉作一团扔了,皱巴巴的纸躺在地板上,看着莫名其妙的滑稽。
连续二三日,什么都没有发生。曹睿也没有再来,只是忽然有一日黑漆漆的屋子给人踹开了,进来三个壮汉,把戴胜押解出去。
戴胜还一脸懵逼,这几天他无所事事,全都在做怪梦,有时候是绝望倒在雪地里面的账房先生,有时候是雪天里面的孤独少年。有时候这些人都变作了他自己。
等到被押解在堂上的时候他还是一脸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抬眼看去,发现正挡在自己面前的是曹睿,可惜曹睿背对着他,他只看得见曹睿的后背,而没有他的脸。
曹睿向左走了几步,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戴胜这才看清楚所谓的当家。
所谓的当家是个女人,这叫戴胜的脑子彻彻底底的当机了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面,戴胜只感觉到了世界的虚幻和幻灭。
啊!所谓的人生,都是假象,所谓的世界,都是虚幻……世界上从来不缺雌雄同体的灵魂,但是更多的是雌雄同体的肉体,比方说眼前这位。
肖华振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非要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她从生下来那一天就没想过想要在十五六的时候定亲嫁人。实际上,杀手从来都没有定亲嫁人的资格,他们更像是机器,没有人的喜怒,更不会有人的爱恨。
她两条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背后的靠椅上虎皮早就磨得光滑油亮,而下面这群人……
肖华振扫了一眼戴胜,道:“听说你是里面最最懂眼色的?我家老二还想着保你来着,不过嘛,你们黄家也太不给面子了,说什么‘我黄家儿郎宁死不屈宁死不从,决定不会和山匪妥协’,所以,你们是想着一个人头三万两,在十日之内把钱凑出来,还是等着再从身上拿下点什么出来,给黄家人一点脸色看看?”
曹睿面无表情,但是目光还是从戴胜身上过了一下,道:“那个砍了手指的小子,家里送过来一万两,算是脑袋钱。我们不会动他的项上人头,但是其它的,那就不清楚了。剩下的,竟然一分也未出。你们是真穷啊,还是真不得脸啊?”
戴胜舒了一口气,本来想着宋夫人晓得他被抓,无论如何也猜得到因果,没想到,果然。或者说是,意料之中。
宋夫人不出手,按照黄家老祖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了宋夫人的事,于是,其他人更加不敢动。说不定拿来赎黄启篇的脑袋那一万两,还是他娘的私房钱。可怜一屋子人,扣扣搜搜才凑出一万两。
戴胜没有说话,一边的黄秋烟就先哭成了泪人。
肖华振一个杯子扔在了她面前,杯子里面的茶水泼了一地,甚至溅到了黄秋烟那张脸上。山寨里面当然不会给黄秋烟胭脂水粉梳洗物什,甚至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如今好端端的姑娘蓬头垢面,就算是有十分的姿色,也变作了五分。如今陡然被肖华振一吓,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旁边有人哈哈大笑,道:“什么美人,连大当家也不想要给你好脸。我大当家是一等一的惜花人,现在你连我大当家也……”
他忽然闭了嘴,黄秋烟拢了拢脸上的头发,一张雪白小脸在灯火下荧荧的泛着白光,像是极好的玉瓷。美人有许多种美法,最最下等的是在皮相,若是皮相有半点折损,就是一个色衰爱驰的下场。而此时的黄秋烟,如同荒烟蔓草里突然出现的单薄女子。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人不对劲,但是还是忍不住凑过去。
黄秋烟擦了擦眼角的泪,她的眼睫毛极长极浓厚,叫人想起黑色的蝴蝶翅膀。但是此时,蝴蝶翅膀给泪水打湿了,再如何轻盈也飞不起来。
黄秋烟道:“小女子实在是没脸……没脸向家里要钱。但是……又不想老母伤心。小女家中没有亲的兄弟,家中男丁全是庶出。我娘熬了十五年,家里的姨娘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小就和我妹妹一道看着我娘求神拜佛,什么香灰偏方都吃过,但是……十几日前我妹子刚亡化了,可是杀我妹子的奸人却仗着自己地位高,还在外头逍遥。我娘不是什么贵女闺秀,我娘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不像我伯母一般有嫁妆田产,如今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你们要就割一缕头发下来,好叫我娘有个念想!”
黄秋烟这一哭实在是真情实意好演技,戴胜也不晓得她是如何编出来的词,总之看底下一群铁汉眼里都眼泪汪汪。虽然临时编的台词有些蹩脚,某些地方还有漏洞,但是最最高明的谎话就是七分真里三分假。黄秋烟她娘究竟是不是小门小户,戴胜不知道,但是其他似乎……还真是。
肖华振咳嗽了一声,转手指着黄庆亭道:“那你呢?脖子上那么大的金项圈,少说也要三百多两银子吧!给你打项圈舍得,掏钱舍不得?”
黄庆亭看着缩成了鹌鹑,如小白花一般缩在了角落里面的黄秋烟。他张了张嘴,想说她是装出来的,但是忽然忘记了黄秋烟的外族家姓什么,一时也报不出家门来。旁边一人油腻腻的巴掌拍在了黄庆亭的脸上,把他的脸扇得往侧面一偏,半边腮帮子通红发亮。
他捂着嘴,只能呐呐的说道:“会、会给……”
一时间屋里沉默了下来,戴胜有点诧异,指着自己,道:“我?我这个月才进的黄家!总共待了也就十来天。算了,十万……我自己凑齐吧!不麻烦我老娘了。期限放宽点也别叫我死了去,我娘是所有人里面年纪最大的,老年丧子怕她缓不过来。”
肖华振冷笑一声,道:“听说你被抓那天给了几千两,怎么,身上还有富余的?你想怎么还?”
戴胜仔仔细细盘算了一下,若是把所有人身上的灵石都兑换成金银,怕是能把这寨子埋起来。但是这地方艰险,连个佳士得都没有。况且如此之多的灵石涌入,佳士得怕是要把灵石贬值。
“让我想想!反正你们给的十天还富裕……不过,跟着你们去黄家的那个女孩呢?”
肖华振冷笑一声,道:“亏你还想着她。人家是唯一一个把自己赎了的!”
黄秋烟顿时瞪大了眼睛。黄家为什么不拿钱出来她不知道,但是想着想着,想出来这事多半跟自己这位神奇的叔公有关。这事是宋夫人,甚至是黄家老祖下的命令,。所以黄家谁也不敢动。像是黄启篇他们老娘再怎么胆战心惊,也只敢从自己私房钱里面抠。但是黄绛烟……啧啧啧!她既然自己脱了身,也无怪后面的东西都没有了她的份。
她想着早点脱身,无非就是想要早点敢去白驹秘境罢了。可是白驹秘境的钥匙,可是紧紧地攥在了戴胜的手里。没想到这贱人居然不知道这件事……也对,自己也是几个长老看她家可怜,没有半个撑门庭的才叫她来。啧啧啧!本以为黄绛烟那个死丫头是个干净的,没想到还不是都一样。
黄秋烟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道:“她……她平安无事就好了!”
黄庆亭可没有黄秋烟这样的打算,此时在大堂上就地挣扎起来。他挣扎还不算,身上还绑着几十斤的麻绳。这一下倒好,真成了倒地待宰的肥猪,满地翻滚,扬起一阵阵的烟气。
他若是别的还好,偏偏嘴里还叫唤,一边哭一边骂黄绛烟那个贱人把他的赎身钱给吞了。满地激起的烟气呛得他连连咳嗽。
大堂里面有身份的没身份的都指着他笑,他此时是不要皮也不要脸了,由着他自己撒泼。黄启段两兄弟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怎么会跟这人混了这么多年。见他滚向自己也只管着躲。
戴胜几乎要笑出来,但是黄庆亭却忽然停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戴胜。
他坐不起来,只好拧巴几下把自己正面拧到肖华振那一边,喊道:“他有麒麟!把麒麟抓出来卖了,几十万就有了!我不要在这里受苦……我不想死!”
戴胜伸脚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黄庆亭躲闪不过,这一脚被他直直的用肚皮接住了,一时间只会吸冷气,连哎呦也哎呦不出来半声。
肖华振起身从座位上下来,她长得很难形容。放在男人身上,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但是放在女人身上,只觉得棱角太重了,还带着煞气。她身量高壮,看起来比曹睿还要高一个头,戴胜粗略算了算,也就大概比他重五十多斤。
肖华振一巴掌拍在戴胜背上,道:“小子,他说你有麒麟,可是真的?”
“我是黄家这一代的麒麟子。但是麒麟已经跟我结了契约,你们带不走!”
肖华振道:“你说带不走,那就带不走了?你可知道你结的是什么契约?”
契约契约,大致分作三种,一种是主仆契约。被看作奴仆一般的契约兽没有自己的选择权力,主人可以随时停止灵气供给,也可以随时杀了他,这一种契约无法解除,出了生死。
而在修仙界里面出现的,多半是共生契约。这一种,人兽之间平等互处,唯一的缺点就是,可以被解除。
戴胜仰头笑了,道:“是献祭契约!你若是敢接,我就敢送!”
任是曹睿也想说一声奸诈。献祭契约,既是主仆契约的人兽角色倒转,试问有几个修士甘愿做灵兽的下仆?这东西的的确确可以转换,但是决定权不在修士,而在灵兽。
戴胜伸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里面还是那一只形状古怪的四足兽,小狗子雪芽从里面慢慢悠悠的爬了出来,似乎还没有睡醒,一见戴胜就扑了过去。
肖华看着黄毛小狗一般的麒麟,哈哈大笑,道:“你说这东西值几十万?别傻了!这不就是条狗吗?威压没有威压,威力没有威力。麒麟?哈哈哈哈哈哈!”
戴胜翻了个白眼,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有曹睿的瞳孔缩紧了。这小东西,不就是戴胜一直抱着的……麒麟?
黄庆亭被看热闹的喽啰又踹了几脚,话倒是不敢说了,只敢缩在角落里面哀哀的叫唤。黄秋烟几乎要把方才营造出来的小白花形象给坏了,此时绷着那张哭丧似得脸不敢笑。黄启篇黄启段两兄弟话也不敢说,黄庆亭没见过麒麟,他们几个是见过的,当时戴胜抱出来的麒麟,确确实实就长这样。
小狗子雪芽咬着戴胜的衣角,他倒是不饿,进了召唤圈的灵兽都不再需要食物的供给。但是戴胜袖子里面还有一股灵丹的香味,他又想要吃糖了。
肖华振笑够了,对戴胜道:“你说你要筹钱,你想要怎么筹钱?”
戴胜看了一眼左右,黄启篇两兄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却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尖叫,有人喊道:“报!大当家不好啦!黄家人杀上门了!”
肖华振冷笑一声,道:“来得正好!把他们几个吊到门口去,看看是个什么下场!”
喽啰迟疑了一下,道:“大当家,全都要吗?”
曹睿替他答了,道:“女的不要,其他全部!”
戴胜翻了个白眼,被人用麻绳死死捆住。小狗子雪芽在地上一边转圈一边吠叫,但是他口里面的乳牙根本没有长齐,连咬人都不怎么疼。
戴胜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道:“死不了死不了的!哎!有没有哪位老兄帮我看下狗……啊不!帮我看下麒麟!”
这回屋里面的人倒是没怎么有空嘲笑他,小狗子雪芽被丢在了屋里,一双蓝眼睛湿漉漉的盯着戴胜,但是没有人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