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清晨,日头便已经高高地升起了。自打入夏以来,崇城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里总是下雷雨。就好比方才,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拧就要掉下水来一般。
可是不过几声闷雷,这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好似这太阳十分的憔悴,累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似得,光线呢,也就是一个“毒”字,一点光彩也不带的了。
一清早,空气里就是温热湿润的,手里头但凡有东西过手,那就是毫无理由的黏腻,一点也没个爽快劲。这是一个六七月交接的夏日,人身上的不痛快感觉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诒云站在公馆的大门口,手高高地举着朝在头顶上,打了一个阴影,遥望着远处的三岔路口。她穿着一件薄纱面料的月白旗袍,脖子上是一条清浅的素色丝巾。
今日她特意将满头青丝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将碎发一应都梳到了脑后。
清晨出来的时候,她看花园里头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便采撷了一朵,别在鬓边。那阵阵的淡香,从鬓边时而沁出,随着热风,一阵阵地漂浮着。
外人很难猜得出诒云的年纪,若是不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怕说是女校里的学生也是有人信的。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诒云更是不喜爱用那些胭脂水粉的东西了,皮肤反倒瞧着比以往愈加的白皙透亮。只是她的眼角,总是带着一种宛然的哀愁,那是这些年经历的变故累积,但凡有过经历的人便会读懂她的难处来。
不过也正是经着岁月的洗涤,整个人的气质看着也是比以往愈加地稳重、优雅了。都说女人如书,但凡是翻阅的风浪多了,那便总会余香缠绕在身侧。
诒云今儿个站在路口,倒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不过是清晨早起的时候,就听见喜鹊绕梁在“喳喳”地叫着,从前总说喜鹊叫了便是有喜事到,她心下便莫名的觉得,该是来人了要。
因而这一日,诒云自然就难免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就连吃早茶也是没了心思的,只不过时不时地朝着大门那边望着。
底下丫鬟香穗送了咖啡到院子里头,见诒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姐,你还别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消息能来的,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也信起这些没由头的玩意儿了。”
诒云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道:“即便不是来消息,那也是该有人上门做客来了罢。我总觉得今天该是有什么消息来了的。”
香穗听了便笑道:“我倒是巴不得这来了客人,那还好去厨房当个下手,如今家里冷清,吃饭也是随意,倒是好久都没听得锅碗瓢盆的妙音了,这可不是得要家里热闹才好。”
诒云轻叹了一声:“好好的,你这样说,我倒是觉得心底下难受呢。”
诒云在院子里头坐不住了,便索性出了门在门口望着。她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今日那么执着一定要在这里等着,可就是有这么一股执念催使着她。
就在诒云出神的时候,就看见前头过来一辆驴子拉的小车。那车轮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车子上头,一老一小,跟着小车晃动的厉害。
诒云心下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她并不肯定,这车子是不是会在自家公馆门前停下来。
过了一会,等到那辆驴车赶得近了,诒云方才看清楚了,原来这上头坐着的着蓝色竹布衫的是从前在申城时候,顾公馆的帮佣,也便是毕初的生母毕妈。
而她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倒是也看不清是谁家的孩子。
诒云一时又惊又喜,忙到车前上下打量着,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毕妈抱着孩子下了车,见了诒云就笑道:“怎么,许久不见,少奶奶不认识我了?”
诒云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诶,毕妈,你看我,一惊一乍的,倒是瞧着有些愣神了。来来来,你随我一道进去罢。”
诒云边说,边就要去帮毕妈拿行李,毕妈忙道:“哪有要少奶奶动手的理,我自己动手便是了。”
诒云点了点头,便不再同她客气。这个时候,她将毕妈手里的孩子揽到自个怀里抱着,看样子,这孩子好似出生也没多久。但是看起来倒是乖巧的,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也很是茂密。
毕妈才进了门,诒云便要吩咐厨房备下了酒菜,要替她接风。毕妈为人是一向谦卑,也不敢逾矩,总是一再地推脱。
诒云知晓她的脾气,到底还是顾公馆出来的人,到哪儿也不忘规矩,因而便又改口,着厨房备下小面,好歹给毕妈先吃口热的。
如今虽然养不起太多的听差,可是公馆的帮厨老妈子还算是手脚麻利,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一碗小面就出锅了。
诒云带着毕妈到了小厅,亲自将小面替她端了上来。而后就抱着那个孩子,手里头逗弄着,似不经意问道:“毕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么?母亲呢?”
话才问出口,毕妈的眼圈就跟着红了。
诒云微微一愣,便知晓这里头一定是有变故,于是便又赶忙将孩子交到香穗手里头,叫她带下去同行知、琦君一块玩耍。
待得人都走没了,诒云方才又开口道:“毕妈,你也瞧见了,如今钧儒也不在这儿,家里头也没几个人了,有什么话,你自可同我细细说来,我心下还是担得住事情的。”
毕妈眼角上的皱纹整个拧成了一团,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色略略凄苦地望着诒云,将一概前因后果都给说了一通。
原来,自从申城一战,申军战败,顾公馆就成了日本人盯着的对象。今儿个是要借着公馆做办公楼,明儿个是要胡季珊出面代顾钧儒投诚日本人。
这顾公馆自走的走,散的散,城破以后,几乎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再加上日本人这逼迫的紧,就是佛堂里头也躲不得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