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妈一面说,一面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来,这匣子底部是用红色的绒面衬托着,上头放了一块指甲片大小的瓷片。
毕妈将盒子放置到茶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到诒云跟前:“从前夫人常说,这顾家的瓷器里头,最难的就是这种汝窑的瓷瓶。大的瓷瓶更是难,因为胎薄,若是没有晾干,就把东西送进炉子里烤,那胎就变形了,瓶口更是很难稳住,一下就容易烤坏了。这个汝窑的花瓶,我想少奶奶该是有印象的,本是放在老爷书房里,直径可就有三尺,可是薄的很。坊间都说价值连城,可是按着夫人的说法,这玩意不只连城,是根本就是没有价!”
诒云点头:“我记得父亲书房里是有这么一个瓷瓶,一到清扫时候,要是挪地方,得好几个听差围起来护着,若是一不小心摔坏了,那可是掉脑袋都赔不起的。”
毕妈道:“是了,因而这家里头,有这么一样宝贝,也是被人惦记。三井洋行的日本经理就专程上公馆来,对着这瓷瓶就说要买。甭说夫人不差钱了,就是差钱也不能卖呀。可是那个日本人拿着日本陆军的批文进来做买卖,申城都在日本人手里了,就是阵仗很大的,谁都得罪不起。老爷、少爷都没了,再大能耐,那也抵不过他们日本人仗势欺人,于是夫人一咬牙,说是既然要买,那成,我们就卖。”
“然后呢?”诒云望着这瓷片若有所思问道。
“夫人亲自上手,说要底下一众听差当心了,都小心着给搬出去。她当时是故意倒着走的,眼见着到了门口,日本人嘴上都笑开花了,夫人一下就摔倒了,那个汝窑的瓷瓶也就跟着碎了。夫人当场心疼得气晕过去。那日本人见夫人晕了,到底也不好追究什么,也便只得悻然离去。”毕妈一面说,一面脑海中就浮起胡季珊的脸来,一下就落了一把泪下来。
诒云道:“母亲是故意摔倒的……”
毕妈点了点头:“是了,夫人说,这就是顾家的家训!她说,宁可心痛得昏过去了,这宝贝也不好给日本人拿走了。这亦是顾家的气节。虽然这件事情这些年也没什么人知晓,可是我一直就记在心上了。”
说起来胡季珊到底是从前跟着顾北溟推翻过清廷,出过洋的人物,不管这心下再糊涂,那也是晓得这国家民族大义的利害关系的。就光是日本人进申城这一路的烧杀抢掠干下的罪行,她就十分的不耻,更何况她的儿子顾钧儒当时还被日本人捉了去。
这日本人,起先只当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但凡威逼利诱一下,人也便服软了。自打这件瓷器的事情以后,就发现,这胡季珊与顾钧儒一样是一块硬骨头,软硬兼施,都愣是不开一下口。
这种事情,如果落在寻常人手里头,可能也就没办法了。可是偏巧是这帮已经泯灭人性的日本兵,既然胡季珊不合作,那么他们便想着法子加倍地折磨她。
事情发展到后来,便是一个日本小队长,将顾北溟的牌位给扔了出来。然后当着顾北溟的牌位,挑开了胡季珊的长衫,不断地进行羞辱。
而后事态愈发地不可控制,乃至于几个日本人扑了上去,欲要就禽兽的行径。胡季珊避之不及,就在一个日本兵脱裤子的时候,她悲愤交加地猛抢了刺刀要去刺这些人。
最后一通混乱当中,胡季珊便被刺死了。有从公馆里头逃出来的丫鬟说,是亲眼看着日本人下的毒手。也有人说,是在双方抢刺刀的时候,胡季珊被自己误刺到了。
总而言之,堂堂的顾公馆女主人,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这群日本人的面前。这件事深深地震动了公馆里头尚存的老婆子与小厮。起先,他们以为日本人只是争对军人行暴,如今算是亲自领略了,他们一旦作恶起来,是不分人的。
说到这里,毕妈的眼圈也便跟着红了:“夫人有夫人的难处,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这会,人走了,若是从前说过什么叫少奶奶不痛快的话,您也不要计较才是,总归,她还是一心为着少爷和少奶奶好的。”
诒云听毕妈说着,就想起从前胡季珊在顾家的光景。面上看,她是最与世不争的样子,总是拿着一串佛珠,念着阿弥陀佛。顾家这摊浑水,从来都是搅动着,却也没翻倒过,也全都是因着她一碗水端平维系着。
但凡想起在顾公馆的日子,诒云是曾有些怨她,到底是不予她有过好脸色。可是如今,诒云自己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多少倒是能体谅到她的苦楚来,于是也便跟着掉了两滴眼泪。
可是她也不好在毕妈面前失态,于是便拿着绢帕揩了泪珠:“毕妈,你这一路赶来也是辛苦,我一会叫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往后你便在这儿住下吧,你愿意住多久都成。”
毕妈一听,这眼神一下就黯淡了下来:“少奶奶,您就是不提,我心里头也晓得。毕初这孩子,前些时候已经因着叛国投敌的罪名被上头处刑了罢?听说,他的人头……”
说到这里,毕妈已经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她仍旧竭力平抑着心下的情绪,不住地喘息着。
诒云轻拍着毕妈的手,心下思虑再三,想着这里头的事情太过复杂,若是什么都与毕妈说清楚了,怕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于是诒云便说道:“毕妈,你相信毕初是这样的人么?”
毕妈摇了摇头,哑声道:“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知晓他的为人,若说是旁的,我倒是还可能相信,可就独独说他叛国投敌这事,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我本就是乡下来的粗人,从前不过是有幸进了顾家伺候而已。如今既然顾家没人了,我也便该是回乡下老家的时候了。余的大道理,我是说不出来什么的。可是毕初死了,我总归得要明白是为了什么,那便是叫我死了以后,也好在地府下头跟孩子他爹有个交代。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到崇城的缘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