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后院的小门终于开了,杂役阿三准时带着木村泽仁的大狼狗出来放风。畜生把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一个劲地左扑右跳,欢欣异常。
阿三被狗牵扯得跌跌绊绊,嘴里没好气地呵斥着,咒骂着。
宋华苓打开抽屉,拿出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急急走出办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呼了阿三一声,说:“遛狗呢?”
阿三抬头见是宋华苓,忙喊道:“宋小姐你不要过来,当心畜生咬了你!”
宋华苓笑笑说:“没事,我喜欢狗。把绳子给我试试行吗?”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后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吓着你。”
“我试试。”宋华苓说着,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眼睛里有了警惕的神气,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朝宋华苓做威胁状。宋华苓心中狂跳,刹那间鼻尖处冒出细细的汗珠。
阿三说:“不假吧?小日本把这言生训得专会咬中国人。”
宋华苓站住,和那狗对视了片刻。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宋华苓不动,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软了下来,只是警惕的神气不变。
宋华苓站了一站,稳住自己的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握着的报纸卷。却原来里面包着一根油汪汪的香肠。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香肠,张扬地朝那狗晃了晃。狗再厉害,到底是个馋嘴的畜生,嗅到了肉味,鼻子嘴巴都不安分起来,呜呜咽咽地直想挣脱阿三手里的皮绳子。
宋华苓掰下半根香肠扔过去,狗一口叼住,大嘴一吧嗒,转眼下了肚。
眼见它的眼睛巴巴地盯住自己手中余下的半根,宋华苓就壮了胆子走近它去,一边抚摸它的脑袋,一边就在手里把香肠喂给它吃。
狗很快表示了对她的友好,吃完香肠后的油嘴一个劲地往宋华苓裤腿上蹭,哼哼卿卿地绕着她直打转转。
阿三惊讶道:“它还真会挑人亲热!”
宋华苓抿嘴笑笑,顺理成章地从阿三手中接过皮绳子,牵了狼狗出院子放风。
以后的几天中,崇城里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宋家三小姐带着日本人的狼狗悠悠散步的一幕。
宋华苓一身月白的衣裙,嘴唇紧闭,目光平淡如水,见了熟人总是把眼皮低垂下去。狗的神情却是欢欣异常,蹦前跳后,时不时把宋华苓手中的皮绳抖得哗啦啦直响。
一人一狗沿着河边来回走着,高大威猛的狼狗和纤秀美丽的小姐反差强烈,看上去未免令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崇城里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只把个如今轻易不出大门的宋廷秋严严实实蒙在鼓里。
诒云自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开始她不能相信,有一天傍晚出门,却无巧不巧在桥下碰到了宋华苓和那条狗。诒云目瞪口呆,脚底下像钉了钉子,一步也不能移动。
她想问宋华苓几句什么,无奈那狗对着她呲牙咧嘴乱蹦乱跳,怎么也不肯安静。宋华苓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狗发威风,像是存心不让诒云有开口的机会。
诒云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宋华苓到底是送廷秋看着长大的妹妹,她怎么会跟日本人搅到了一块儿?单单是为喜欢那条狗?也不可能。
再说那狗是木村泽仁的,宋华苓喜欢什么也不能喜欢日本人的东西。想到这里,诒云屁股没有坐热又忙着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到宋家。
宋廷秋乍一听,却是死活不肯相信。他只知道宋华苓心里放不下戏子秦月生,万万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一条日本人的狗。
他摇着头对诒云说:“诒云,你想想,我三妹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孩子,她怎么会糊涂到跟日本人来往?要真是这样,她就是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我这一番心血来!我立时三刻就把她赶出门去。我们宋家几十年做人清清白白,即便家里不像你们顾家都出去跟鬼子真刀真枪的干,可是到底我们都是支持抗日的。我捐出了全部的身家,总不能到三妹这里出个汉奸。”
诒云皱眉说:“吧?华苓她年纪尚小,我就怕她一时想事情不能周全,被日本人骗了……”
宋廷秋连连摇头,他想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华苓不是静之,很少去什么社交场所,不可能糊里糊涂在外面无故闯祸。
诒云见宋廷秋面露难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关照宋廷秋别着急上火,一切问清楚了再说。妹妹大了,未必事事都回家跟大哥商量。
宋廷秋知道,诒云说的都是实在话,一时间,一个男儿眼圈都红了。他一直把诒云送到大门外,反反复复地请她放心。他心下想着,宋家决不会让华苓去做那千人指万人骂的事。
只是宋廷秋不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天,他就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当初宋廷秋想着,既然日本人侵略的铁蹄没有停下,他索性把宋家所有都捐出来抗战。既然没了钱,那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也不必怕什么日本人,干脆还回崇城里住着吧,就打点了行李重返了这里。
当然了,他自然还有一层,是挂念着诒云,即便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念想。
谁知,如今算是宋廷秋倒霉,如今不早不晚偏撞上日本人要在城里成立一个商界维持会。先是把通知下到城里各家铺子,要大家酝酿和推荐会长人选。
过了几日不见动静,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那翻译谢树声急了,召集起全城工商界人士,又请出木村泽仁这尊大神,由他在衙里对大家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讲一通“东亚共荣”之类的陈词滥调,听的人对这一套令人作呕的宣传早已经耳熟能详。
讲的人本是个赳赳武夫,更不耐烦对眼前这些中国人磨嘴皮子,因此几句话一说,日本人丑恶的嘴脸就出来了,穿着东洋皮靴的脚在众人面前咋咋地走来走去,一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喝道:“你们的,选出会长,立刻!”
谢树声巴不得今日事今日了,下回少了他的麻烦,就紧跟着附和:“听见没有?太君说了,今天不把会长选出来,谁都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