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宋华苓床边对坐半天,眼望着宋华苓昏昏沉沉又烦躁不宁,心里都感觉压着什么。
半天,宋廷秋抬头细望诒云,忽然说:“怎么你眼角也有皱纹了?”
他就用食指轻轻抹一抹她的眼角。
诒云忙抓住他的手,避开了,只苦笑道:“早就有了。”
宋廷秋答:“早就有了吗?我真是没有注意到,总想着你从前的样子,心里觉得多少年也不会变似的。”
诒云轻声说:“要真是多少年不变,可不是成神仙了吗?廷秋,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光为儿女就操了多少心?儿女小的时候,有饭吃有衣穿就能把他们团在身边,谁知道大起来了偏有这许多麻烦?出门当兵的,就盼她们别碰上打仗;在家里上学做事的,又怕他们跟上坏人走了歪路。我真是日里夜里都把颗心提在手上呢!”
宋廷秋无言,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换下宋华苓额头上覆着的那条毛巾,心下直叹着气。
…………
站在报社办公室窗前,宋华苓脸上白惨惨的,带着一种病后的虚弱。
两天的高烧没有使她的心冷却分毫,相反,躺在病床上,大脑随着热度的升高而分外活跃,无边无际地想像着她跟秦月生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切,不免感觉到虚妄的快乐。
此刻在她的视线里,秦月生刚从后院小门内出来,他低着头,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不时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于是阿三送他到大门口便转头回去。
宋华苓走了出去,一开始她努力走得闲适自然,像是跟刚刚过去的秦月生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门,逃离了报馆同仁的视线之后,她飞跑起来,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秦月生。
她气喘吁吁喊他:“嗨,秦月生,你等等!”
秦月生站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越发现出一种柔弱的凄美。
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哑而急促地说:“小姐,你快离我远点!”
“你有毒?难不成会吃人?”宋华苓逼视着他。
秦月生说:“我是有毒,会把你害了。”
“我不怕。”宋华苓语气坚定。
秦月生叹口气:“你不懂。”
他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料宋华苓下手更快,一扬胳膊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一辆黄包车。她一脚踩着踏板,招呼秦月生:“上来吧。”
大庭广众之下,秦月生根本无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过之后,跨上车,在宋华苓身边坐了半个屁股,同时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对宋华苓说:“快离开这儿。”
宋华苓就吩咐车夫去秦月生的住所。
下车之后,宋华苓领着秦月生一径绕过黄土山包和灌木丛生的长廊,来到僻静的茅亭。
秦月生是个内向的性子,见事已至此,干脆不问,跟着宋华苓走便是。宋华苓一进茅亭,却突然扑到了秦月生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耳根。
刹那间,秦月生面红如火,呼吸急促,不得不紧闭眼睛,以免跟宋华苓充满期盼的目光对视。
宋华苓低声而急切地说:“亲亲我,求你,亲亲我!”
秦月生仰脸不动,片刻之后,紧闭的眼中有两点泪水迸出。
宋华苓大惊,放开秦月生,问他:“你真是很讨厌我吗?我令你难受?”
秦月生摇头说:“不,是我会令你难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华苓扑上去堵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还知道他有枪,只要你说个不字,他随时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写在你的眼睛里,清清楚楚!”
秦月生垂下头去:“宋小姐,木村泽仁比你想像的更要残忍。他如果仅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经觉得活着比死了难受。他不,他说要一个个打死戏班子里的人,要当我的面打死。他说到做到,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个什么?”
宋华苓猛一哆嗦,抬眼看着秦月生:“我们逃吧,逃出崇城。我有二姐,她会帮助我们的。”
秦月生摇头:“戏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们逃吗?谁给他们饭吃?逃到哪里才是落脚处?”
宋华苓怔住了,她没有想过如此复杂如此严重的问题。
秦月生拉起宋华苓的手,凝视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宋小姐,我会记住你,也会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
他凄然一笑,慢慢地从宋华苓身边走开。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带佝偻,像是背负了极沉的重物。
宋华苓只觉浑身发热,有血从胸腔里突突地涌向头顶。她呆愣片刻,突然在秦月生背后大叫一声:“你站住!”
秦月生站住,并不回头。
宋华苓跳过去追上他,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满面通红,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说:“听着,我会有办法叫木村泽仁放弃你。我一定要做到!”
秦月生像对待孩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一抚她的面颊。只这一个动作,宋华苓一下子喜泪盈眶。一辈子有这一次,宋华苓万死不辞。
她为自己的念头深深感动着。
至此,宋华苓开始费尽心机地琢磨接近木村泽人的办法。
这是个阴鸷、暴虐而又处处多疑的日本人,除了专门去看秦月生上演的新戏,他轻易不出特务机关的门边。
报馆通后院的那扇小门大多紧闭,偶尔杂役阿三和买菜的厨子进进出出,也总是随手关门,仿佛伯被别人窥见了内中秘密。
然而细心的宋华苓终于发现到一个规律:每日黄昏,阿三要牵了日本人的大狼狗出来遛步。极偶尔的时候,木村泽仁会亲自出来。宋华苓知道狼狗是木村的宝贝,她想她也许可以从这里找到机会。
这天黄昏,报馆同仁都下班回家了,宋华苓借口有稿件急需处理,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人坐在桌前,心却挂在窗外,屁股不断挪动,欠身往外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