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说的,是钧儒的事情。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很是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乱了阵脚。”诒云轻声说道。
宋廷秋笑笑:“我听着呢。”
“钧儒……他的棺木空了。”诒云微微阖了眼,略略仰起头来,好使得眼泪往回流。她并不愿意在宋廷秋面前显露更多的情绪。
宋廷秋起了身来,来回踱步着,半晌,方才顿住了步子,转身道:“这件事情,现下还有谁知道?”
诒云轻叹了一声:“除了我与毕妈,旁人都不晓得。我连行知都没敢告诉,就怕这孩子万一冲动了误事。听毕妈的意思,该是我刚离开崇城那会的事情了。我真是悔不当初,走之前怎么不在他坟头再好好看一看。好歹有什么万一,也能有个应对的法子。如今几年过去,恐怕尸骨都不知道散落到什么地方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心痛难耐……”
宋廷秋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有胆子能把顾司令的棺木给刨出来的,我想总不是偶然凑巧的罢。你宽心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好的法子了。现下当务之急,就是追查顾司令尸骨的下落。尽快再让他入土为安。”
诒云一下起了身来,对着宋廷秋郑重一拜,“谢谢。”
宋廷秋连忙扶住诒云:“都说了我们是朋友了,你还要跟我客气什么。也不光光是为了你。顾司令一生为国,当年南征北战,打了多少年的鬼子了。这样的英雄,若是亡魂都不得安宁,天理何在!”
诒云略略侧过身去,拿着绢帕抹了抹眼角,低声道:“说起来,还是要怪我,思虑不周。若是专门在那儿雇一个守坟人,总好过这样被人糟蹋。毕妈到底年纪大了,也不好时时都在那儿,身子也吃不消。只是……”
宋廷秋宽慰:“你拖家带口,下面还几个孩子呢,还能怎么着呢?倒是也不必太自责了。你就是这样,有时候认死理,总跟自己过不去呢。”
诒云心下五味杂陈,笑着摇了摇头:“我现下只盼着能赶紧找到他的尸骨,不然,我是谁也对不住了。”
……
宋太太由家里听差、丫鬟照看着,诒云也就定期上门来看看,到底是宋家,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打搅。
这一日,夜里,行知一步闪进大门,随手在背后将门关死了,靠在门板上,呼呼地喘着大气,胸口一起一伏。
诒云听见动静,迎出去一看,嗔怪道:“都一个小伙了,疯疯癫癫的!走路就走路,慌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行知喘着气说:“是蔡贤的人……”
诒云听了,就一惊,追问:“他的人做了什么?”
行知说:“蔡贤的人在巷子里拦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上头公署里做事。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诒云闻声,这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只手直拍胸口:“他竟然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自从回了崇城,我总是想尽量避免你与他们接触的……”
诒云想着,蔡贤这人为人心机深沉,无端端的找上行知,恐怕是不会的。她也知道,行知私底下,也是跟着学校里的同学在外头贴抗日标语之类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从钧儒去世以后,这么多年了,他难道还是不肯放过顾家的人,甚至连钧儒这个儿子也不愿意放过?
“该碰到的总是躲不掉。”诒云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行知看起来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行知说是要参军入伍,诒云未有点头,如今怎么样?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动地把儿子送出门去。
前头琦君已经走了,这会又是行知,到底是儿女大了……
诒云不敢耽搁,连夜替行知收拾了一个包袱,第二天雇了黄包车,亲自把他送到宋家中。她要宋廷秋派人护送行知去南方的部队,那里有钧儒旧部在,好歹有个照应。
行知天生一个快活的性子,临别前搂住诒云的肩膀说:“母亲,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来呢,你在家里千万别惦记我。”
诒云心里想:这是送他打仗去呢,战场上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呢,是的的确确的生离死别呀,他怎么就没有丁点害怕?诒云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快,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只一再地叮嘱儿子要当心,要留神,要活到回来见她的一天。
诒云回家的时候,先弯到女工学校,兴味阑珊地坐了好一阵子。儿女们都一个个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连三离她去了,她觉得身边空得发慌。
她现在越来越需要有人抚慰和温存,哪怕只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闻一闻那些苦丝丝的药味儿,心里也会平和熨帖许多。
一天夜里,诒云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诒云边走边想: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
她问:“是谁?”
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促地说:“是我,戴廷派我来的。”
诒云的心咯噔一跳,戴廷无事不会派人进城来冒险,这么说,是琦君她……
诒云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外边的人听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太太,你不用费事开门了,戴廷让我告诉你,琦君病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
一阵翻卒的声响,那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成香烟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
话才说完,诒云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有一瞬间,诒云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她干脆不剥了。
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
诒云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想哭,又有点想吐。她想琦君怕是不行了,她的女儿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阵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