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逢时初七这天有患者，所以诊所这边早了一天开门。
虽说营业了，但其实也没什么人，医生护士大多数都是初八之后才回来，整个带小院的三层独栋小楼里，加上方逢时自己，一共就只有三个大夫一个前台外加一个保洁阿姨。
方逢时的九点到十点是约给患者的，另一个时间段其实是留给了韩越。
心理咨询是按时间收费的，患者迟到时间也不能顺延，而方逢时名声在外收费也高，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患者迟到的感觉了。
他的习惯性概念里甚至基本已经把“迟到”这个词遗忘了，然后就在这里被韩越打了脸。
——谁能想到堂堂市局治安巡防大队的队长，约了人过来了解情况，居然还能迟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方老师，”韩越是跟原宿迟一起来的，人还没进门，一叠声的道歉就先到了，“来的路上遇到肇事，三车连撞，两台车都横马路上了，我把警灯放在车外面了都不好使，整条路水泄不通。”
“我可以作证，韩队说的的确是真的，”跟方逢时去原宿迟他们接线室一样，他这边宿迟也经常来，进门就轻车熟路地拿过方逢时的养生保温大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正好能入口的热水，“但就是寸，肇事那车就横他前头了，哪怕他多踩个几毫米的油门，我们就过去了，也不至于等这么久。”
跟韩越一起来的还有市局刑侦的小吕，方逢时请他们进来，握手寒暄了几句，方逢时给他俩也倒了杯水，“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得说，我十一点还有患者，所以现在能留给韩队的时间只有——”他，做出了抱歉又遗憾的表情，“半个小时。”
“没事儿，半个小时足够了，”韩越自来熟，听出来了人家不愿意跟他多做纠缠的意思，也只当没反应过来，他挺随意地喝了口水，“后面再有什么事的话我再过来呗，反正这次知道地方了，下次来也不用原总带着了。”
方逢时把自己的办公椅拉过来，坐在了他们对面，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办公室里，他打量着韩越，开门见山地说：“昨天后来原总也给我打了电话，详细说了事情的经过，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关于我对两个‘任务’的怀疑——只是怀疑，我没人任何证据，也希望不要误导警方办案。”
“没事的，”小吕说：“您把您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了，至于其他的，我们自己会综合判断和考虑的。”
小吕就是昨天一句话把晋亮点着火了的那个书记员，赶上春节假期，刑侦也有不少人放假回老家了，王和平手下大概也是真缺人到没办法了，只能让这愣头愣脑的小子跟着韩越出来跑了趟外勤。
这孩子可能情商真不太行，刚张嘴听上去就像是在怼人，韩越听着就上火，但好在方大夫的涵养和情绪管理都非常过关，被cue了一句也无所谓，甚至笑容不减地点头认同道：“您说得是。”
他应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韩越知道他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没工夫瞎耗，他心里暗叹一声“糟心”，作势在小吕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对方逢时堆了个笑，“方老师别跟我们小吕一般见识，他出了名的直脾气死脑筋，也是没什么办法。”
“韩队说哪里话，公民配合警方调查是应尽义务，应该的。”方逢时这才接着说道：“大概是术业有专攻吧，向警方或者其他了解吸毒的人，如果听到‘任务’，会考虑这个人是不是嗑药磕多了，但对我们这些搞心理学的人来说，说‘任务’，会考虑到另外一方向——催眠。”
“催眠？？”韩越有一瞬间的啼笑皆非，但他控制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恕我直言，方老师，虽然您是国际注册的高级心理咨询专家，但催眠这种事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还是太远了，就……”
他顿了顿，想了一下形容词，才接着说：“就不太像是我们这个三次元世界该有的技能……？我这么说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
“当然，”方逢时从善如流，“并且我也没证据，所以才先说了前面的话，不想影响调查。但对我们而言，催眠术其实是我们在治疗中，在患者知情同意的情况下，经常会用到的一种增强信心勇气，对抗焦虑抑郁的手段。”
韩越略一沉吟，“你后面说的这种，我理解是心理暗示？”
“对，”方逢时说：“您说的这种概念的心理暗示，算是比较浅显的催眠术的一种。”
察觉到小吕想说话，韩越赶紧赶在前面拦住了他，“深度的催眠可以让人言听计从？甚至去死？……这有点难以想象。”
“大部分技术比较好的催眠师都可以让患者进入深度催眠的状态，患者会根据催眠师的要求进行一些活动——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梦游，跟意识清醒下的自主行为是有明显差别的。”方逢时解释说：“但是对少数非常精于此道的大师们来说，在被催眠人交付信任并且愿意打开心理防线的情况下，让人去‘做任务’并不是难事。”
“这的确是玄学了，”原宿迟也是头一次听好友说起催眠的事，他搓搓眉心，问向韩越，“像这种，如果是真的，好像也的确不太容易取证？”
韩越苦笑，“人都死了，有办法能证明死者生前被催眠吗？”
他问完了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这不是扯淡呢吗？尸检能检验出来的都是“记载”在身体上的问题，又不是叫魂儿的，怎么能知道这人生前脑子里在想什么？
果然，方逢时摇摇头，“所以我昨天就跟说了，您来也是白来一趟。”
他看向盯着面前水杯一时怔愣出神的韩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半晌，忽然道：“不过至于是不是玄学，韩队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试一下。”
韩越懵了一瞬，“什么？”
方逢时眸光流转，很温和，毫无攻击性地微微笑了一下，“韩队虽然不信，但其实您自己就属于那种比较容易被催眠的人。”
韩越没说话，用一个“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精准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里话——“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方逢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笑意更深，“既然不相信，那为什么不试试？反正对您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韩越的肩膀不由得展开绷紧了，那是一种抵御的、防备的姿势，在说出“可以”之前，他就已经戒备地竖起了盾牌，“——也行。你想怎么做？或者我应该配合你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要做的，就是想先更多地了解您一点。”方逢时说，“一直知道您叫韩越，还没问过，您是哪个越？”
“翻越的越。”
“阅读的那个‘翻阅’？”
“超越的越。”
方逢时对他眨了眨眼睛，“是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吗？”
韩越看着他，好像在无声地跟他的种种举动对抗，方逢时眨眼，他非要把眼睛瞪得一眨不眨地直视他，“不然呢？”
“但您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归属感，对吗？”方逢时温声说：“您家里一般会叫您什么？”
韩越有一瞬间的迷茫，但他还是反应过来了，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声音却带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迟疑，“……就叫韩越。”
“好，韩越，”方逢时声音逐渐沉了下来，听上去像低沉的大提琴，有一点沙哑的魅力，他依然偶尔眨眼，忽快忽慢，韩越还是瞪着眼睛与他对视着，作为旁观者的小吕眼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诡异起来，眉毛一立就想去叫韩越，还没等动作，被旁边的原宿迟按了下来，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
小吕按捺住性子，看见方逢时探手从身上白大褂的外兜里拿出了一盒烟，看也不看地抽出了一根，朝韩越的方向递过去，“你抽烟吗？”
“……抽。”韩越的语速已经变慢了，尾音不自知地拖长了一点，他看见烟，本能地朝方逢时伸出手去，还没等接住，方逢时却忽然松了手。
香烟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低头去找，然而就在眼皮随目光垂下的一瞬间，方逢时忽然伸手，指尖带起的风堪堪在贴近韩越眼角扫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方逢时突然出手的这一下在平时韩越是一定会躲开的，可是这次他却没有。
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听见方逢时在他逐渐黑沉的意识中引导道：“你现在很累，需要放松，深呼吸。”
韩越是真的觉得累，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个温和克制的声音放松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后面的事情，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而在方逢时对面，小吕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韩越闭着眼睛，僵直在了沙发上。
“韩越，”方逢时毫无规律的频繁眨眼停了下来，温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听起来仿佛带了一点魔性，“渴了吗？喝口水吧。”
韩越跟着了魔一样，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大半的瞳孔却向上翻着，依着方逢时的话，讷讷地朝桌上的水杯伸出了手。
小吕的眼睛瞪得溜圆，连原宿迟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韩越魔怔了似的拿起那只一次性的水杯，慢慢地凑到唇边时，方逢时收起了温和无害，谆谆善诱的表情，抬手在他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啪”的一声，像是无形中切断了某种奇妙的联系，韩越浑身猛地一颤，他猛地睁眼，水杯脱手，水洒了一地，泡湿了地上还没被点燃的烟。
韩越倏然回神，额角的冷汗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