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的小年夜里，身后来往的车辆汇成灯河，“52818”的接线员有一把春风化雨的好嗓子，原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的川宁站在桥边，一时语塞。
老北风从脸上刮过又呼啸着钻进听筒里，灌了原宿迟一耳朵。
“你在外面吗？”经验丰富的接线员原宿迟同志维持着和煦的声音，不动声色的语调关心着对方：“是在屋顶？还是在江边？风大，最近也降温，要注意保暖啊。”
来自于电话那端陌生人的关心，川宁攥紧被冷风吹得发木的手，看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难以形容的孤独感。
她实在没什么想说的，脑子里跟被什么蛊惑了似的，直接从栏杆上翻下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短暂地沉默后，她在电话里涩然回应：“……没什么。对不起，打扰了。”
“等等！先别挂电话！”专业敏感让原宿迟倏地警惕起来，他猛然提高的嗓音吓了对面正陷入思维漩涡的川宁一跳，这边还在保持着通话，他那边已经在手机里把韩越的号码找了出来，“那个，反正你都打电话过来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川宁攥在铁艺护栏上的手松开了，掌心被冷铁冰得通红，她仿若未觉似的浑不在意，略略回过神来，就觉得这个所谓的“救援热线”很奇怪，自己这个“求援”的人，反倒要帮对方的忙了，她自顾不暇，不愿意掺和任何人的任何事，“抱歉，我可能帮不了。”
“帮得了，怎么会帮不了呢，我跟你说，就很简单个事儿，”接线室里，原宿迟站了起来，他拿着无线电话走到窗边，他通常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才会这样，但是声音里听不出来，甚至比刚才更轻快了几分，带了点充满活力的随意，“本来我还发愁呢，接线室今天就我一个人值班，无聊得紧，好不容易你来个电话，要不你找个暖和点的地方，陪我说会儿话？”
川宁：“……抱歉。”
对面的接线员先生死缠烂打的，“没事儿没事儿不用抱歉，你要不想说的话，你听我说也行。”
川宁：“……”
“从接班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你吃饭了吗？”
川宁想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但习惯性的礼貌还是在最后拉了她一把，“还没……”
“你在哪儿？乐东我可熟了，可以推荐推荐附近好吃的，你去尝尝，保证不踩雷。”原宿迟没给川宁回答的机会，一张嘴机关枪似的径自说下去，“你要是在耀星百货那边的话，你去耀星的B2，有一家朱记火锅鸡，青柠锅特别绝，这大冷天过去吃一顿，出一身汗，心情能快乐不少——”
他微微顿了一下，看对方毫无反应，又连珠炮似的继续卖安利，“你要是在老城区的话，梅河湾路那边有一家‘一人食泰餐’，冬阴功汤酸酸辣辣暖暖和和特开胃，再来个咖喱拌饭，幸福死了……再不然，你去找‘胖爷馄饨’！多少年的老店了，汤鲜料足，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再晚可能就卖光了！”
他说到“胖爷馄饨”，川宁终于有了点反应，“你也知道‘胖爷’？”
“本地人哪有不知道他家的，”原宿迟回到电脑前，打开地图，最终以胖爷馄饨为圆心，将打电话来的姑娘位置画了个大致范围，从已经挖出来的信息里，他似是不经意地确认，“你不是本地人吧？——不是就更该去尝尝了！他家不外卖的，今天天冷，人肯定得比平时更多点，你打个车去吧？”
“……也不是完全不外卖，”川宁拿手机的那只手，连手背也被呜嗷的寒风吹得通红，她完全处于麻木的状态，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绝望，脑子基本完全放空了，不经意间已经在被电话那边的人带偏了重点，她想起之前在“胖爷”家打工的经历，想起最后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给“熟客”送外卖那次不算太好的体验，嘲讽地笑了一声，“我之前在他家打工，给一个人送过外卖。”
宿迟下意识的想法是庞宇除了自己居然还给别人开了小灶，顺口就问下去，“什么时候开了外卖？？”
“没开，但应该是个关系户吧，人品还不怎么样，”川宁在宿迟的叨唠中逐渐找回了一点人气儿，二十几年中唯一一次送外卖的经历，现在想起来还生气，“挺神叨的，我给他送份儿馄饨，他非说我跟踪到他家地址——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那么自恋的男的。”
原宿迟：“…………”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原总怎么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接到这么一通求援电话。
那个瞬间如果不是专业素质在背后死死拉着他，他那张骂人不带脏字儿的嘴差一点就要开嘲讽了——怎么着？送外卖没找到门，现在顺着电话线摸我办公室来了是吧？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川宁第一次主动说话，打断了他受不住的脑洞情节，“不说了，谢谢你，我挂了。”
原总好歹反应过来，真是顺着电话线摸过来的小姑娘，是不会这么挂电话的。他在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不对，但这些说起来一言难尽的思考过程，实际反映在电话里，其实几乎连个盹儿都没打，原宿迟在电话里飞快地拦住川宁：“别挂，先别挂！……能问问你为什么打电话来吗？”
川宁抬头看着城市里蜿蜒看不见尽头的河流，“……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想被最后一个人听见吧。”
“但你还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怎么能算我听见了呢？”原宿迟拨通了韩越的电话，在韩越“喂”了一声之后，开了免提，手机那边的韩警官默契地不再说话，宿迟一边跟川宁说话，一边一心三用地在电脑上开了微信，把他从对话里划定的大致范围发给韩越，“至少，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
他在拖延时间，乐东市治安巡防大队的办公室里，韩越叼着根筷子，噼里啪啦地查52818热线的最新来电，末了把手机麦克静音，招呼对面的同事，“顺子，联系移动公司，查这个号码的机主。杜双，打个申请，定位这个号码，快点儿！”
警局里，韩越带着队友们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天丰桥上，对此毫无所知的川宁对着电话里那把温和肃雅波澜不惊的好嗓子，也许是一个人背负着这件事实在太沉重了，也许真的如苏南所讲，把心里压着的秘密讲给永远不会彼此知道的陌生人是一种另类的宣泄，总之她莫名其妙地卸下心防，将自己的故事用最简单的两句话告诉了对方——
“我爸就是在这里离开我的，我想去找他。”
市局韩越他们办公室里，顺子拿着移动公司给的机主姓名一巴掌拍在韩越桌子上，“队长，这人是前些日子跳天丰桥那个‘最美民工’的闺女！”
韩越脑子嗡地一声。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下推开，杜双脚不沾地地回来了，“查到了，位置在天丰桥！”
霎时间的静默无声。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韩越搓了把脸，一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
而在救援热线的接线室里，从小就对各种细微信息格外敏锐的原宿迟也倏地警惕起来，“你是……”他犹豫了一瞬，但斟酌之后还是说道：“你父亲……是不是川闫？”
“啊……”川宁笑了一声，没什么笑意，裹在北风里，只觉得更加孤寂，“不是说这个电话不会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吗？又骗我。”
像是被激怒了，川宁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嘲讽地看着那个亮屏的号码，跨过栏杆，坐在了冰凉的防护栏上。
电话那头，仿佛对一切有所察觉的原宿迟在千钧一发之际，几近刺破耳膜的吼声即使在没开免提的情况下，也依旧被川宁听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知道你爸是自杀？？”
因为太着急，接线室里，原宿迟两句话就把嗓子喊哑了，但是他仍旧竭尽全力地又冲着话筒呼喝了一遍同样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爸是自杀还是被别人逼着跳河？？你要现在跳下去了，你爸那不明不白的故事就再没有人替他讲了！”
川宁猛地怔住了。
她一闪神，手机脱手，掉进了桥下汹涌的河水里，转瞬就被吞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