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杨夫人打碎了面前的茶盏,不敢置信地看着清云道长,他怎么敢说出来!
清云道长的面色亦有些惨淡,当年杨简受惊之后,病榻缠绵了三个月才死去,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日日惊惧后悔,可以说是活生生被吓死的。清云道长作为一名懂法术的道士以及道医的身份,被杨家请去治了一段时间的病,杨简忍受不住痛苦,几次提起他是如何杀了曾经深爱的女子。
“当时杨先生害怕有鬼魂缠身,所以请我前去驱邪,几次忏悔道出杀人的事实,我向他建议向官府道出实情,可是他坚决不肯,杨夫人更不赞成。唉,我是世外之人,原本不该插手红尘俗事,罪过。”
杨夫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收拾好惊慌的神情,理了理衣袖道:“道长别是听错了,先夫当时病重神智不清,说的都是胡话,当不得真。”
清云道长无奈地叹了一声,他性子随和向来不与人争,只觉对不起死去的灵筠,也对不起杨简,痴男怨女害死人啊。
绯鱼发现清云道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同许多人都交好,上至高官文士,下至走卒车夫,还能同固执的杨夫人交上朋友。
她问道:“所以道长才会对灵筠显灵的事十分关注吗?你表面上说墙上的血迹是邪灵作祟,暗中却在暗中调查血迹显现的方法,还去找谢小小让她躲起来,种种形迹自相矛盾,你到底是想让真相大白,还是为了掩藏真相! ”
“杨先生千万请托我不能说出去,我不忍濒死之人无法安心逝去,所以答应了他,可是又心中不安地很,道心因此受损,修为停步不前,待此间事了,老道我要闭关一段时日。”
此话一出,卢琰先惋惜地道:“长安城若少了道长,今后必失色三分。”
绯鱼忍不住讽刺他们道:“卢大人一直对杨简推崇备至,还想为他出书立传,想必杨简死了你来说长安城早已失去所有颜色,所以清云道长还是不要将这种话放在心上,该闭关闭关的好。”
清云道长自惭苦笑不语,卢琰冷眼瞪过来待要说什么,韩侍郎已劝道:“卢大人,我看著书立传之事不宜再提了,你说呢?”
卢琰憋了一肚子气发泄不出,刚刚清云道长说的那番话,加上寿伯与谢小小的证词,足以证明杨简就是当年杀害灵筠的凶手,杨夫人再想反驳都没有用,他黯然叹道:“本官也是好意,杨先生……可惜了!”
不知他是可惜杨简的命运,还是可惜没能出成这本书。
韩侍郎起身说道:“此案真相已经查明,虽然灵筠和杨简都已不在人世,可本官认为,还是要公布于世,以慰灵筠在天之灵!”
只听得“咕咚”一声,杨夫人一头栽倒在地,杨简的一切被人公开,他的贤名再也无法维持,更别提出书立传,对杨夫人来说,真是致命的打击。杨简此生到底是情深还是虚伪狠毒,谁也说不清,倒是倒在地上的杨夫人,将这样一个男人当成一生的良人,坚守不悔,实在叫绯鱼看不懂。
韩侍郎的话还未说完:“不仅如此,杨简的家财也要拿出一半来,为灵筠重新修筑一座坟莹,还得劳烦清云道长为她超度亡灵。”
事情终了,人也都散了,舒窈出了口大气开口问道:“这就完了吗,酒中仙还会不会再出怪事?”
她最关心的还是酒肆的生意,绯鱼摇头叹息:“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在杨夫人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到,真不知该赞她坚贞还是骂她糊涂。”
其实杨夫人本也是受害者,所嫁非人,且要忍受夫君的背叛,但她不该包庇杨简杀人,为了他收买谢小小,威胁寿伯,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舒窈见她指望不上,又来缠问裴清野:“裴大人,你倒是给个话。”
裴清野告诉她:“应是不会了,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在暗中做的手脚,可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想来不会再来酒中仙。官府张贴告示后,你将此事在坊间宣扬出去便可。”
绯鱼突然想到卢琰为杨简著书立传一事,笑着给她出了个主意:“舒窈娘子,你不如找个戏行排一出戏,讲的便是灵筠与杨简之间的恩怨始末,也可将二楼的怪事解释清楚,说不定酒中仙因此生意更好了呢。”
此等灵感可不是说有便有的,舒窈眼中一亮,握住她的手道:“正该如此,我这便去找人准备起来,开演首日还要你们来捧场。”
两人凑在一处说了好半日才分开,待绯鱼应下必来捧场,才与裴清野一同离去。
酒中仙门外,清云道长已等候多时,绯鱼冲他做了个鬼脸:“清云道长等在这里,难不成心中仍有不服?”
清云道长讪讪地道:“居士说笑了,我有些担心杨夫人,想请二位陪我一同去看看她。”
一提起杨夫人,绯鱼心里有些不舒服,世间哪有明知丈夫杀了人,还极力袒护包庇的女人,她的心中没有公平正义对错,只有一腔自以为是的痴情。
裴清野看出她不情愿去,便推托道:“清云道长,杨夫人冰雪聪明,她不会有事的。”
清云道长失望地走了,绯鱼看着他的背景,悄声问裴清野:“你说,清云道长会不会爱上了杨夫人?”
他屈指使劲弹了她一下,“不要瞎想了。”
绯鱼捂住额头道:“干嘛动手,问问不行吗?”
她本来还想问问清云道长,到底杨简死前都说过些什么,有没有说过杀死灵筠的真正原因,可是想想,能做出杀人的事情,大约是因为不爱了吧。
是夜,绯鱼睡得很早,灵筠被杀一案过了十年终于有了结果,真凶杨简就算已经入土也将付出代价,绯鱼自然没有辜负韩侍郎的嘱托,心神放松之际睡得极其安稳。只是到了后半夜时突然醒来,鼻端嗅到一丝熟悉的香味,竟有些像酒中仙墙上渗出血迹的味道。
当然,此时绯鱼已经知道那些不是真正的鲜血,而是用秘法调制的颜料,故而心中并未害怕,起身循着一缕香味,往外行去,香味是从种满花树的园中传来的,她倚栏向下看去,发现园中有一点微光若隐若现,似是有人在焚香祷告。
月夜下,一个女人压抑着哭声,边烧东西边念低低地叨着:“你放心……已经为你申了冤……想必你又要怪我多事了……”
是卢媪!悄无声息摸到园中的绯鱼一愣,她是在给谁烧香?
卢媪烧尽了东西,抹去眼泪站起身,准备结束今晚的祝祷,却听得耳边响起小主人的声音:“卢媪,你烧的是什么?”
她浑身一颤,强笑道:“小主人,没什么的,只是一些旧物。”
绯鱼若有所思,她分明闻到了如同桃花香般的味道,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是卢媪,难道在酒中仙作怪的人是她吗?
夏夜闷热,两人站在园中谁都没有言语,绯鱼在想其中的关窍,卢媪心中忐忑不安,回过神忙去扶她:“小主人,还是回房去吧,园中蚊虫多,叮咬了你如何是好。”
绯鱼反手挽住她道:“好呀,那卢媪陪我回去,顺便与我讲一讲你方才是在祭奠谁。”
卢媪的步子一顿,随即应道:“若是小主人不嫌奴老迈,便给您讲一些旧事,权当话本故事听罢。”
回到寝楼后,卢媪轻轻给她打着扇子,讲了一桩令人唏嘘的往事。
许多年前,卢媪不叫卢媪,而是一间乐坊里名唤杜娘的舞伎,青春易逝,韶华难留,逐渐年长的她日子开始难过,腿受伤后被赶出了乐坊,流落街头无以为生,是灵筠无意中看到狼狈的她,心中不忍出钱找人为她医治伤腿,从此,她的腿虽然落下的残疾,可总算是活了下来。
那时候灵筠才是如花一般的年纪,未曾将此事记在心上,而杜娘却从未忘记这份恩情,她在红扉园站住了脚,打听过灵筠的消息,知她年少娇美,且有心爱人相陪,根本无需她报恩。谁知再次听到灵筠的消息,却是她的死讯。
卢媪见惯恩客与伎子之间的恩怨情仇,知道这又成了一桩不了了之的悬案,谁会为了一个伎子毁掉一位名士,大概还有会有人觉得灵筠死得其所。她花心思打探杨简的一切,筹谋着如何为灵筠报仇。她无权无势,且身有残疾,以武力刺杀杨简不可行,曾尝试投毒却无法接近他,无能无力时甚至想以死向世人宣告杨简的卑劣。
几年后她终于想起从前混迹风月之地时,见过不少奇事,其中有一技可使画纸上逐渐显现画作,犹如神迹,她便动了心思。灵筠旧居已变成了一间酒肆,她动好手脚料定墙面渗血会引起人们的惊慌,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轰动,那么灵筠的案子一定会让官府重视起来,重新彻查此案!
可是没想到这一回老天爷也站在她这边,墙面上开始渗血之时,杨简竟然也在酒中仙!他直接被吓破了胆,当晚回家就一病不起,不出三个月便撒手西去。
绯鱼听到这里忍不住鼓起掌,真想不到卢媪不光知恩图报,还有这般智计,杨简的死法简直太妙了!
卢媪本来很不安,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她可能会承担令人致死的过失,但小主人问,她就得说,现在看来小主人并没有将她扭送官府的打算。卢媪微叹着道:“奴当时想的就是,既然官府不拿真凶,那我便替他们找,一年不成,我就三年、五年,没想到一下就过了六七年,灵筠想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已转世投胎,希望下一次能投个好人家,不必受这些苦痛折磨。
绯鱼安慰她道:“卢媪,你说得太好了,不过我猜灵筠现在一定很开心。”
卢媪感激地看着她:“奴也很开心,多谢小主人,你们可是光明正大替她讨回了公道,就算杨简那贼子死了三年,也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清白下去!多亏小主人,这口气顺畅多了。”
整日只见小主人扑来扑去,原来她竟是在为灵筠的事奔走,也多亏有他们,这件案子总算有了结果。她虽然间接吓死了杨简,可是心里一直憋着股气,所以才会在杨夫人与卢琰商量为杨简出书立传时,再次让酒中仙出现墙面渗血的怪事,且连着使了两次。
绯鱼想起一事,笑眯眯地道:“这下舒窈可放心了,再也不会有怪事影响生意了。”
卢媪一脸平和地笑了,当然,她以后只会安安心心地服侍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