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鱼从牢房里走出来,女狱卒想起一事,禀道:“典狱大人,今日上午有人来探监看月茗。”
绯鱼吃了一惊,问道:“是谁?”
“是个女人,说是月茗的旧识,待的时间不长,还没一刻钟便走了。”
绯鱼转身往回走,步履匆匆来到关押着月茗的牢房前,见她仍是之前的姿势,蜷缩成小小一团,绯鱼蓦地心突突跳,上前问道:“月茗,今日来看你的是谁?”
月茗没有回答,绯鱼心中不妙的感觉愈发浓重,命狱卒打开牢门进去查看。女狱卒走进不客气地推了月茗一把:“大人问话,你……”
话未说完,月茗的身子随着那一推歪倒在地上,露出面容,只见她青白的脸上眼口鼻都渗出了鲜红血迹,女狱卒吓得大叫起来:“大人,不好了,月茗死了!”
绯鱼吸一口气,她方才离开又回来,只是片刻时间,或许月茗还有得救!她喝道:“快去叫医娘子来!”
同牢的女犯死了,其他牢房里的犯人听到动静,纷纷扒在牢门上往这边瞅,女狱卒叫了医娘子来,翻看月茗的身子,掰开她的嘴巴瞧了瞧,摇头起身道:“大人,女犯服了剧毒,已经死了。”
一定是今日来探监的女子,是她给月茗送来了毒药!
“大人,多谢你送我走完最后一程。”月茗的声音犹在耳边,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尘世,在她即将被问斩的九天前,服毒自尽。
死囚犯在问斩前服毒自尽,绯鱼身为典狱,有失职之责,韩侍郎恨铁不成钢地将她好生训斥一通后,打发她回家闭门思过三日。
究竟是谁给月茗送来的毒药,竟连短短九日都等不及,绯鱼心中有过猜测,许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所为,可随即她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若真是沈贵妃所为,早在案发之初便可以这么做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而且,月茗怎么会乖乖听话如沈家人的愿。
那个人一定与月茗关系匪浅,沈氏兄弟之死会否也与她有关?月茗至死不肯多说一句,甚至服毒自尽,是不是为了不让人查到她要保护的人?一个个疑问在绯鱼脑中盘旋不去,更多的是自责,月茗曾说过,想安静地走完最后一段日子,却碰上了绯鱼偏要查根问底,如果不是她,说不定月茗就不会服毒自尽,还好好地活着。
虽然绯鱼心里清楚,月茗就算没有自尽,也不可能活下去,翻供只不过是绯鱼异想天开,可她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到底那个冒险探监令月茗自尽的女人,到底是谁?
后来的事绯鱼是从肖拾二口中得知的,月茗的尸首被拉出去草草埋在城外,沈贵妃要过了些日子才听说此事,不依不饶地要将月茗的尸首挖出来,扬言就算是死了也不放过她,可是派去的人到城外才发现,有人早了一步,将月茗的尸首挖走了。
经此一事,绯鱼许久都蔫蔫地没什么精神,闭门思过结束后,每日老实应卯当差,下了衙便回缩在红扉园里不动弹,卢媪跟着担心,想劝小主人别去女牢,在家过些清闲日子,可想了想没敢多话,只吩咐灵儿多陪陪绯鱼,能让她开心起来。
裴清野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初到百事司,许多事情都还未上手,画舫凶案已然告破,不知他又忙些什么,绯鱼这边没什么事,仍将肖拾二送去他身边办差,平静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天凉了,池上华盖变枯残,就连天上的鸟雀鸣声亦带着些悲凉。
八月初十,宜会亲友。
今日绯鱼休沐,一早起来便与灵儿在园子里嘀嘀咕咕,商量着在哪儿架个秋千,卢媪捧来温茶,已想着午食该做些什么菜品,这时节虽说凉了,还有些秋燥,进补不宜太过。
灵儿已经适应了在红扉园过活,她年纪小,卢媪并不让她做太重的活计,正好赶上伯夫的妻子金珠身子一日日笨重,灵儿正好能帮衬些。
一时前头来了客人,灵儿奔去看,不多时来禀道:“主人,是一位姓崔的客人,伯夫问您要不要见,还说……来的是您的父亲。”
虽然灵儿很奇怪为何从未听过主人提起父亲,但依然尽责的将伯夫的话传达完。
伯夫向来对姓崔的人没好气,可是来的若是她的父亲崔游,伯夫却也不敢赶人。
绯鱼站起来,叹道:“看来今天又要不得安生了。”
上回兄长崔时安提醒过她,崔游不日内将会来拜访,居然一直拖到今日才来,看来她的这位父亲真的是不待见她。
绯鱼看看自己,今日她穿的虽不是见客的衣裳,却也得体不会失礼,便懒得再换,慢悠悠地晃到见客的小厅,却发现里面没有人,往外一看乐了,崔游正站在庭院中的小木桥上,低头看着池中锦鲤。
园中景致是柳景明当初一手布置的,置身其中可忘烦忧,崔游平生最爱附庸风雅,来时他不情愿,可如今来了后又沉醉不已。他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转身一看,一个紫裳少女娉婷而立,面容晶莹如玉,不由呆了片刻,这,就是他的女儿?
他忍不住问出了声:“你就是绯鱼?”
她长得不太像亡妻,可又有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见了他之后只略歪了下头,有些慵懒得可爱。
绯鱼慢吞吞地应了声,崔游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崔游,她的父亲看上去一点也不老,留着精心修饰过的美髯,衣袍饰物精致,与她想像中差了许多,世家子弟自幼饱读诗书,无需为俗事操劳,自然与绯鱼想的不同。
崔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问道:“你的名字是柳若渊起的?是何意?”
绯鱼笑着指指池中的红色锦鲤道:“就是这个意思喽。”
池中的鱼儿不知是否听到,甩甩尾巴游走了。
绯鱼有些好笑,顺手揪片树叶,撕碎了朝池子里一洒,引逗得鱼儿们又凑过来,独独那条红色的锦鲤不急不缓跟在最后,模样像极了它的主人,又将绯鱼引得笑眯了眼。
她的这副模样说得好听些是灵动,不好听些便是散漫无形,崔氏的小娘子个个端方注重仪态,崔游觉得老夫人说得没错,她是该好好管教了。当下他微微咳了声道:“名字起得不好,你得记着,崔氏与你同辈的女郎中,你排行十七,该叫十七娘。”
绯鱼嗤笑一声:“十七娘难道就比红色鲤鱼好听?阿舅学问自是极好的,我喜欢绯鱼这个名字。”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十七娘这个名字,崔游不悦,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又软声道:“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
话问了一半,崔游自觉有些多余,绯鱼这十七年在外面的日子当然十分普通,比不得其他娇养的崔氏女儿,身为其父,他有些不自在,可也拉不下脸说软话,硬着声道:“既然你现在已经回来了,正该早日回家去,老夫人一直记挂着你,还有,不要再在外胡闹了!”
最后一句还用了教训的语气,说的是绯鱼当女牢典狱的事,那种肮脏地方如何配与崔氏连在一处!
他若是好声好气地说话,绯鱼自不愿同他闹得太僵,可如今看来,崔游是要以父亲的身份,强压她乖乖回去听训,绯鱼岂肯愿意,也冷了声回道:“崔先生说的我不明白,家去?谁的家?你的吗?我自有家,旁人的家与我何干?”
一句崔先生,旁人的家,彻底表明了绯鱼的态度,崔游怒气顿生:“你!我可是你的父亲!我今日前来,难道还没给足你面子?你还要记恨一辈子不成?”
“我的父亲……既然是我的父亲,为何我姓柳你姓崔呢?”绯鱼轻笑着,她才不是憋着气故意用话激崔游,跟着阿舅的十七年,她过得别提多自在,所以崔游想要的父女相认场面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
提起当初绯鱼离家的原因,崔游胸口一闷,这件事是他理亏,不由声音低了少许:“其中原因你我心中自明,难道非要我再说一遍?你还敢不认不成?”
“你说得太对了,我柳绯鱼不认崔氏!自我到了长安,左一个崔氏右一个崔氏,天天催我认亲,上来就说我是你们家的女儿,我自小没有吃用过崔氏一粒米一根线,清清白白地很,还请以后别找上门来乱攀亲戚!”
崔游一瞬间话都说不利落了,指着她道:“逆女!你……惘顾人伦!”
卢媪不放心,听到庭中的争吵声赶紧跑过来,见他一脸怒容,忙挡在绯鱼身前叫道:“不准吓坏我家小主人!”
说完连声叫着伯夫,要他来请客人离去,伯夫拿着一把大扫帚跑过来,眼见着要上前赶人,崔游气得手抚胸口,若今日他与下人动了手,传出去如何做人,不等卢媪再出恶言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