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转瞬即过,时已冬日,红扉园里的繁枝早已变得光秃秃,池中锦鲤被伯夫挪入后院的大鱼缸里,上面还搭了草帘子,由灵儿看管喂食,绯鱼则整日抱着暖手的小银炉不肯撒手,这是她来长安城后第一个冬日,比起平城这里的冬天略干冷,阿舅在信中叮嘱她千万别冻着,实在不行还是回平城算了,殊不知绯鱼近两个月被城中韦氏的女郎珍珍带着,不光学会了骑马,还去观了几回戏,玩得别提有多开心。
当然,这都是在她不当差的前提下,起初绯鱼并不打算同她往来,可韦珍珍特意打听了她休沐的日子下帖,约她出城骑马,知道绯鱼不会,便亲自教她,笑言权当是找回佩囊的报酬,其实一个缀有明珠的佩囊对韦珍珍来说并不算什么,几次接触下来两人倒真成了谈得来的好友。
马上就进腊月,韦珍珍早说过,每到元正之日,长安城处处张幡,官员放官假,平民有公假,大家齐庆新年,皇城还设宫宴宴请群臣,普天同乐一直热闹到上元节,这可是长在平城见识不到的,故此绯鱼十分期待。
休沐日绯鱼早早醒来,缩在暖榻上等着吃饭,卢媪来了:“小主人,韦家大娘子来了。”
她赶紧往里躲,一边交待道:“就说我不在,不对,说我不舒服,总之,别让她进来……”
“晚了,我已经进来了!”韦珍珍一撩暖帘带着股凉气走进室内,看到绯鱼裹得厚厚实实,忍不住笑道:“再没见过像你这般怕冷的,你呀,就跟你们家后院缸里的鱼一样,到了冬天就不爱动,出城多好玩!快随我出去走动走动就不冷了,我算着日子,今日你休沐,陪我出城!”
说罢伸手来拉绯鱼,却被绯鱼在暖榻上一滚躲了过去,圆滚滚地像一个团子,嘴里还道:“别来闹我,让我窝着吧,城外有什么好的,你先前还说红扉园建得好呢,什么景致都比不上。”
不是绯鱼不讲义气,实在是她受不得冻,出门见风鼻子就变红,时下外出的厚斗篷都有毛茸茸的领子,如韦珍珍般英气逼人穿上会显得可爱娇俏,而她,衬着红鼻头却可怜兮兮像只兔子,太丢人了!
韦珍珍坐下来,想了想继续劝道:“今年确实冷,长安城的第一场雪应该快来了,这时节最适合泡汤泉,你真不愿去?”
绯鱼才不稀罕,懒洋洋地道:“卢媪焖了玉竹鸡汤,暖暖和和地吃一顿,多好!你去找其他人好了,想陪你韦氏娇娇的人多了去。”
其他人说的是常常去东府乐堂聚会的世家女郎,韦珍珍无奈地道:“她们懂什么,我就想和你一起去。”
绯鱼笑得颇有意味:“说起泡汤泉,你是不是想去见那个姓汤的书生?上回就骗我说出城玩耍,其实是去会情郎了!”
韦珍珍的脸难得浮上一丝羞涩,她并非私慕男子,绯鱼口中姓汤的书生是与她订有婚约的未婚夫婿,拜在城外一名大儒门下苦读,韦珍珍的性情外向,没想到偏爱沉默寡言的书生,绯鱼没少笑话她。
“你就笑吧,日后你若是定下夫婿,到时我再笑你。说起来,裴三郎可是许久没回来了,他可有信来?”
绯鱼收起笑容,低哼道:“与他有什么相干!”
韦珍珍凑近了问道:“都说裴三郎见了女子避之不及,可是他却同你亲近,这其中的缘故还要我说吗?”
她坐直身子道:“王十一娘心中一直不服,好几次要我带你去东府乐堂,不过全被我挡了回去,我可是你的师父,旁人休想欺负你!。”
“够义气!行,我也舍命陪君子,咱们出城!”
如今出门骑马是不行的,韦珍珍要去会情郎,早准备了车马,绯鱼被刀子似的寒风吹得不住后退,好容易才挨到了马车前,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长长出了一口气:“下次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出门了!”
韦珍珍笑而不语,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她挪过去同绯鱼挤在一处,悄声说着自家府里的趣事,还有她的心事,绯鱼口中应着,心思却飘得极远,不知裴清野如今去了哪里,几时才能回来,韦珍珍方才恰说中她的心事,明明是他先提起亲事,可是不等她答应,他便擅自毁约,感情全是他说了算,拿她当什么?
马车行至安永坊附近时,韦珍珍才想起忘了去拿订好的纸笔等物,便停车命人回头去取,偏生这么巧,四五人骑马当街而过,一色的玄青外氅,行动间有长刀从衣间露出,当先一人的脸带伤痕,神情肃杀至极。两相交会之际,他的目光落在掀开的暖帘处,恰与马车里的两人对个正着,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却有说不尽的冰冷。
“裴三郎!裴……”韦珍珍意外地叫起来,绯鱼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拽了回来,“你叫什么?”
“是裴清野,你看到没有,他回来了,不过,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绯鱼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的伤,眼中的冷峻,如同这萧瑟的长安城,令人莫名有些难过。
城外有山水梅林,城外有韦珍珍的情郎,城外还有崔氏的老夫人。
若早知道是崔氏的人,绯鱼根本没有心思应酬,可她在梅林小径中与一名独自赏风景的老妇人相遇时,她却说自己姓安。绯鱼见她一个人站在寒风中嗟叹,身上衣饰精致想必家世不错,不知为何身边没有奴使婢从,便搭了把手,扶她走出梅林。
人老了就爱念叨过去的事,安老夫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边走边道:“年纪越大越是信命,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有位个闺中好友,她远嫁来长安,第二年便因难产去世,而后他的夫君感念夫妻之情,在城外种下一片梅林,便是这里了。”
多少年了,她永远记得梅娘死前给她寄来的信,说有多欢喜,说她将诞下麟儿,没想到,她没跨过那一关。
绯鱼知道,梅林是汤书生所拜的那位大儒的私产,也就是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安老夫人的好友虽然也像绯鱼的母亲一般,难产离世,可是她的夫君却比绯鱼的父亲要重情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