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雨。
正月里下雨不是好兆头,明日便是上元节,老天爷便下起了冬雨,皇城内外一片湿寒。
将近傍晚,太子宫长春殿前站着几个人,两名宫人打扮的早已淋得湿透,却不敢说一句话,而太子手中撑着把伞,紧抿着唇看着紧闭的殿门,冬雨冻人,此刻他的心情亦十分不佳,雨水落到地上又溅起水珠,打湿了衣衫下摆。
眼下长春殿里关着一个人,是太子最宠爱的良娣傅氏,太子宫里遗失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傅氏有说不清楚的嫌疑,不得已将她关在这儿,待审出那件东西的下落后再行处置。
傅氏性格柔弱,动辄落泪伤心,被关起来的时候却一滴眼泪没掉,往日传神的水眸里盛满了死气,看得太子心中又气又痛。
想到此,太子启唇对后面的人道:“请尽快查明真相。”
他说话的时候,口中呼出一团团的雾气,在他身后,站着一个鼻头通红的少女,撑着一把大大的油伞,她似乎极怕冷,哆嗦着裹紧身上的锦裘,脚上为进宫特意换的厚底缎鞋湿透,直到太子离开,她仍站着没动,仿佛不曾将太子尊贵的身份看在眼中。
紧锁的殿门里没有声响,就像是空无一人,绯鱼不喜欢这里,尤其是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
此番绯鱼是被太子妃以见族妹的名义请入宫的,如今她崔氏女的身份在长安城传开,太子妃听说之后,便请她入宫相伴,实则另有其用意。
至于为何会请绯鱼来,还要说到施少卿夫人,她对绯鱼寻物的本事赞不绝口,渐渐地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知几时起,绯鱼有了带福带运的名声,且百事司也有消息传出来,说她堪案巡狱也十分出色,此番太子宫丢失重要信物,没有对外透露半丝消息,别人只当太子妃关照亲族,不想却是悄悄地请她来查案了。
虽是受命于人,绯鱼入宫的排场却不小,太子妃身边的金玉姑姑亲自打点的住处,便在东宫西角落的宜秋阁,离崇文馆只有一墙之隔,此间又同太子妃嫔们的住处区分开来,指派过来服侍的宫人捧着器具一样样地给绯鱼过目,吃食用具一应俱全,足显东宫诚意。
其实只要不冷,绯鱼好打发地很,她吃饱之后在房间里上下左右查探了一番,便将心放回肚子里。雨声渐渐歇了,看来明日便可放晴,来之前卢媪不放心地千交待万交待,好似皇宫会吃人似的,绯鱼觉得担心地有些多余。
金玉姑姑拔了个小宫女服侍她,待绯鱼问她的名姓,她恭恭敬敬地道:“婢子名知春,方才金玉姑姑说明日一早太子妃要见您,就在辰时一刻。”
宫里规矩真多,连见太子妃一面都得约定时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明日可是上元节,宫里可有什么热闹?”绯鱼唯一的遗憾便是要爽约了,她与韦珍珍约好去逛灯市,如今却身在宫中,不知道韦珍珍是否收到了消息。
知春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没有呢,听说有一年皇城里也堆了灯山,差点烧着宫殿,从此便不许宫人随意燃灯了。”
绯鱼失望极了,看来她注定与上元节无缘。
她拒绝了知春的服侍,自己打散了头发上床安歇,宫中所用器物比外头好,妆台上檀木镂花嵌着白玉,她托着腮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这里真安静。”
自从韦珍珍邀请她一起过上元节起,她就想过一个念头,若是能到皇城里走一走就好了,如今心愿已偿,她却并不开心。
知春笑了笑,可不就是寂静深宫,她们这些小宫女整日看着成片的宫殿顶,根本见不到外面是什么样子,绯鱼小娘子进宫还不到半日就觉得过于安静了。
翌日一早,宜秋阁便已上下整齐,殿门口站了一溜小宫女,专等着服侍绯鱼去觐见太子妃。绯鱼打着哈欠开了殿门,被外头的阵仗吓了回去,红扉园里卢媪一人服侍已让她觉得折寿,如今可是一排啊!
管事姑姑瞅瞅时辰,在外头轻声说道:“绯鱼姑娘可起了,奴婢等这便进去服侍。”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知春推开门,管事姑姑进来指使宫女们为她净面梳头,忙而不乱,绯鱼拒绝不得,只得安心受了。
用过早膳便得出发去丽正殿见太子妃,一行人没有耽搁,赶在辰时一刻前到了,殿里烘了暖龙,绯鱼只觉面上微微有些痒,鼻子里有想打一串喷嚏的感觉。
穿着鸾衣霞帔太子妃端端正正地坐在御榻上,受了绯鱼的礼后命金玉将她扶起来,赐了张座儿两人叙话。她的长相并不是绝色,且一脸威严让人难生好感,态度也不见热络,明明说要见族妹,只淡着一张脸直接了当地道:“劳烦绯鱼姑娘,想必太子殿下昨日已同姑娘说过,宫里丢了样东西,是殿下的印玺,还请尽快查出它的下落。”
原来东宫丢失的要紧物件竟然是太子印玺!就算绯鱼对宫中事物不甚了了,也知道太子印玺十分重要。
她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太子印玺丢了?”
既然十分重要,又怎么会丢呢?昨晚她还觉得皇城固若金汤,此刻突然觉得危机重重,为什么她牵扯进来了?
不知何时,殿中的宫人已经退出去,只有金玉留了下来,绯鱼哀叹着上元节不仅没热闹看,还苦命至此,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太子妃疲惫地点点头,说道:“此事不好张扬,又不能让男子在宫中行走暗访,恰好听闻你精于此道,还是个姑娘家,没有这层顾忌,这才请了你来。”
绯鱼瞬间出了口长气,随意地问道:“那么我们并不是什么亲戚喽?”
“不,我们是,你如果肯认回来……”
绯鱼立马打断她:“我要是认回去,就不能帮你查案了。”
开玩笑,认回去她立马就得辞了典狱之职,绝对不行。
绯鱼接过金玉奉上的新茶,喝了两口,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来了就只有帮太子殿下找到印玺才能出宫,否则知道了此等秘事还一无所获,很有可能被灭口,就是不知道太子妃会不会顾念亲情留她一条小命了。
她想了想开始寻找线索:“不知殿下的印玺平日放在何处?”
如此重要的物件往日都是放在明德殿内的书房中,那里是东宫正殿且有守卫,来往的都是太子宫属官和朝臣。今年除夕前印玺照例是要封存起来的,待过了十五才会重新启用,便是前日属官来报,封存印玺的地方有异,查看之下才发现印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新年伊始,太子兼管着的差事有不少需要用印信,若是叫人知道印玺丢失,不说太子在外的威信如何,光是陛下那里便无法交待。
金玉又送了张纸放在绯鱼面前,上面画着一枚四方金印,这便是太子印玺的真容,太子妃又道:“殿下的金印是被封为太子那日赐下,年前封印是宫里的规矩,朝中各部堂的大印也是要封的,陛下勤勉,每年就这十几日不处理朝事,真没想到……”
宫城内外一片和乐,真没想到会出这等事。
绯鱼听完愁眉不展,昨日太子便说过,宫中丢失物件与傅良娣有关,还将她关了起来,若是不要紧的人物,早该用刑打得她说实话,现在就算知道与傅良娣有关,叫她如何去打连太子殿下都不舍得打的人?
太子妃不知她是何意,难道她是徒有虚名?当下忍不住皱眉,金玉察觉出主子心中不快,接着话头说道:“奴婢记得殿下说过,是宫中属官亲手将印玺放进明德殿的柜子里,亲自锁好了,那一日傅良娣去接殿下,只有她进过议事书房,故而嫌疑最大。”
不知道这些能不能给绯鱼姑娘提供些线索。
“傅氏为什么要去接殿下?”绯鱼的关注点并不在崔氏偷取印玺的动机上,而是为何一个后宫女子可以进出正殿。
太子妃低头不语,金玉嗫嚅道:“殿下有时回来晚了,傅氏便去迎驾。”
殿下也需上朝跟圣上学习处理政事,她们女人家在各自宫殿中等候殿下便是了,迎驾迎到正殿是恩宠更是情趣,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太子妃自持端方,不会做出这等轻狂的事,而傅氏极依赖殿下,偶尔自持得宠会做出逾矩的事去正殿伴驾,属官们也不是头回见到。大抵男人都喜欢被心爱女子依赖的感觉,起码太子容许傅氏的陪伴,纵容她的这般情意。
绯鱼一听就懂,皇宫里自是少不了妃嫔争宠,再一次为傅氏得宠吃惊,明明太子妃也不差啊,全心全意地替太子着想,不过待她见过傅良娣说不定会改观。
绯鱼又问道:“我能见见属官吗?”
“我会命人传他来见,兹事体大,这件事除殿下与我,金玉和属官等人,眼下就你知道了。”太子妃为此事两日没有睡好,不断在心中猜测是谁偷走了印玺,若真是傅氏,那她为何要偷印玺,是不满东宫,还是受人指使,又是谁在暗中对东宫不利?还有,她看着绯鱼,猜测有多少可能她能找回印玺
绯鱼不知太子妃心中所想,放下手中的纸,问道:“良娣可与属官对过质?”
“自然是对过的,可崔氏只会哭着说没有,可当日不止一个人见到她进了正殿后的小书房。”
说罢只觉头有些痛,伸出指尖揉了下额角,金玉知道娘娘头又痛了,前日将崔氏关在长春殿是太子妃下的令,宫里除了陛下与太子,其他都是女子,相互之间哪会真的像家人一样,争宠的事不知几何,如今她们只当是太子妃在有意为难傅氏。
事情很清楚了,若不是太子宫属官全部诬陷傅氏,那么她的嫌疑最大。
太子妃叹了口气道:“殿下仁厚,待我等宽和,傅氏性情娇弱,其实我们都觉得不是她。”
倒不是太子妃大度到了没有私心的地步,她与殿下夫妻一体,荣损忧戚相关,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找出印玺,哪顾得了争风吃醋这种小事。
殿门外有宫人急切地来回话,金玉去了片刻,便匆匆返回殿中,面色发白似是受了惊吓:“娘娘,长春殿传来消息,良娣傅氏死了。”
太子妃明丽的脸上失了淡定,站起身无法置信地道:“死了?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