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良娣傅氏死了。
长春殿名字好听,实则位置偏僻,是太子宫里宫人们最不爱来的地方,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进去。前日崔氏被太子妃下令关进长春殿时,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子殿下几时会放了她,没想到竟然死了。
新年刚过便出了这等大事,不是印玺丢失那样的事可以瞒下来,不多时圣上那里也得了消息,将太子召去问话,同时派了内侍监的宫人前来查验详情。
宫中各处当差的宫人不乏有人才佼佼者,视其才能分应不同宫职,比如今日来的这位柳暗大人,是内侍监里的首官之一,此人入宫十余年,对上忠君,待下宽和,是一等一的明白人,并且他的相貌上佳,阴柔又不失俊朗,白生生的脸上常年挂着笑,十分得贵人主子们待见。
圣上对太子宫中出了人命一事不满,官府的人进宫查案不便,便指派柳暗前来,虽说另有宫城侍卫统领协助,但一应事务皆由柳暗做主,太子妃打听清楚后不敢大意,派了金玉前去。
此时柳暗大人半跪在良娣傅氏的尸首旁,细细查看着傅氏死因,边看边说道:“傅良娣颈间有淤痕,床上有挣扎过的痕迹,死时应是今晨丑时至寅时之间,身上衣物齐整,未见其他伤痕,应是被正面扼杀,此人身高应在六尺左右,凶手行凶目的不明,不是求财必是有怨,一切有待查证。”
刚走进长春殿的绯鱼眼睛微亮,没想到皇城之内竟有人会验尸之法。
殿中摆设不多,看上去有些空旷,一个小宫侍正趴在桌前记录着柳暗说的话,抽空还好奇地看了绯鱼一眼。
柳暗将傅氏的衣襟拉好,退离床帐一尺远,微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忽然后听见身后小小一声轻噫,转头看到屋中多了名少女,瞧装束不是宫人打扮,许是哪位贵人的亲眷入宫了。
绯鱼看了他一眼,这位侍监太会打扮,墨绿色的宫服外罩着绣了银色祥云纹的纱衣,行动间飘飘然带着仙气,且还会验尸,真是少见。她已瞧见了安置在床上的尸体,傅氏正值妙龄,娇小的身子死后变得僵硬,被生生掐死后尸身眼鼓唇张,柳暗看过后已为她合上双目,此时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一般,身上还好好地穿着宫装,额上一枚红色的宝石坠子静静地搁着。
绯鱼虽不是首次见到尸体,仍忍不住微微闭上眼扭过头,柳暗只当她乍见死人被吓到,便道:“你是哪家的闺秀,这里不好乱闯,快快离开才是。”
“打扰公公了,我想看看傅良娣的尸身。”
太子妃本指望绯鱼能从傅氏口中问出印玺的下落,岂料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她便死了。绯鱼心想,就是死了才要好好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方才她在长春殿里打量了一圈,不曾有发现,还是得亲眼看看尸体才行。
柳暗诧道:“你要看尸体?”
绯鱼点点头,金玉姑姑一步也不敢踏进长春殿,她只得道出自己的身份:“我叫柳绯鱼,是刑部女牢的典狱,受太子妃的召见入宫小住,今日恰好听说长春殿出了命案,特来相助,公公可否准我上前一试?”
小宫侍正端了清水为柳暗净手,他听到绯鱼的名字,怔了片刻,转身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良久方道:“圣上已将此事交由内侍府,宫里的规矩向来如此,咱家还要回去复命,恕不奉陪。”
这却是拒绝她了,绯鱼盯着柳暗正擦拭着的手看,他的手指洁净修长,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就是这样一双手刚刚摸过尸体。柳暗放下手让袖笼挡住方才咳了一声,绯鱼丝毫不觉得尴尬,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殿中窗槅均紧锁着,若是外头有人进来行凶,只能从寝房正门进来,如此便需经过宫人住的小隔间。
绯鱼跨出殿门,长春殿值守的宫人皆已到齐,等候柳暗的审问,带她过来的金玉姑姑则不知去了哪儿,她对垂首站着的宫人问道:“早上是谁先发现傅氏死的?”
没人理会她,柳暗跟着走出来,看了绯鱼一眼,将她方才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是谁最先发现良娣死了的?”
昨夜值守的宫人站出来跪倒在地,颤声答道:“良娣昨晚心情不佳,没用晚饭便去睡了,前半夜奴婢曾听见她哭过一阵,后来再没有声音,一早奴婢请良娣起床用早膳时才看到她已经死了。”
不止昨夜,自打傅良娣被关在长春殿里开始,就没停过眼泪,看守她的宫人知道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并不敢怠慢欺侮,所以她只是单纯地被关起来。昨日后半夜雨虽然停了,但值守的宫人睡得太沉,根本没听到响动,应是有人悄悄摸进了长春殿,将她狠狠地掐死在床上。
柳暗忍不住看了绯鱼一眼,她一点也没回避的自觉,在一旁听他问话。接下来他又问了宫人几个问题,昨日唯一特殊的事,便是来了个生人,便与太子妃有亲戚关系的绯鱼。
太子殿下来了。他的后宫出事,圣上过问了好一会儿才放他回来,长春殿的门没有关,里面还放傅氏的尸体,他犹豫着是否进殿看傅氏最后一眼,可一想到还没有线索的印玺,心中纷乱不已,不由恼怒道:“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柳暗从容躬身应道:“是,殿下不必过于忧烦,陛下派咱家来也是不想您为此事伤怀,若有头绪一定仔细回禀殿下。”
太子殿下语气也缓和下来,对近身宫侍王元庆道:“看柳大人需要什么,尔等只管听吩咐便是。”
王元庆是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他应声点头,柳暗统管宫中内监,又有圣命,谁敢不听。再说了,柳暗此人绝不简单,若是他在陛下跟前说起东宫这档事时,言语上稍有些偏颇,说不得便能令圣上在心里对太子有些别的看法。
当下王庆元脸上带笑凑到柳暗跟前,还未说话,有个宫女从外面跑进来,一边叫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殿下唤太医来,良娣她死得好惨啊,她已有了身孕啊!”
不等拦她的人动手,她已扑倒在地上,边哭边喊着请太医验看,太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奴婢说按规矩该知会太子妃娘娘,良娣说月份尚浅,万一不是徒让他人笑话,必要等再过几日,确定是真的再告诉殿下不迟。”
这个胆大的宫女名叫画春,自从傅良娣被关起来,她就没再见过良娣,这会儿哭得直抽抽,太子膝下还没有子嗣,若是真的,当真是喜事,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傅氏被杀了。
事关皇嗣叫人不得不多想,一时间在场之人无不心中转了个无数念头,不过宫里规矩大,谁也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平日里宫中贵人们有了私怨,互相使些绊子是有的,可是杀人……大多数人都觉得不至于。太子喜欢良娣,但他对太子妃亦厚情爱,还有其他良媛昭训,他相信自己的妻子,也相信其他女人,傅氏的死决不是因为有了身孕。
方才柳暗查验过尸身,死因已明,此时叫太医来也把不出喜脉,若想知道崔氏是否怀孕,只有剖尸了。柳暗上前一步:“若想知道良娣是否怀有身孕,只有再次验尸,请殿下恩准。”
再验可就要动刀子了,所以柳暗要请太子同意,绯鱼不由服气,柳暗不光有能力,还很有勇气,她这个半吊子连个宫侍都比不过,还自告奋勇说要相助,惭愧,大概会很快被太子妃送出宫吧。
娇美的女子变成了泠冰冰的尸体,还要被人剖尸验看,太子的脸色更是难看,良久沉声道:“验!”
柳暗转身又进了长春殿,绯鱼终是没能跟进去看,结果很快出来,傅良娣确实已有月余身孕。
画春的脸上不断流下清泪,太子亦一脸黯然,声音低沉了许多,他问画春:“你家主子还说过什么。”
画春摇头道:“良娣这几日本就心情不好,不怎么说话。”
傅氏的性子太子还是了解的,柔弱到近乎多愁善感,花落花开,春夏秋冬的季节轮换无一不令她时时伤感,要说一个月里难得三五天心情好。但人已死了,这些全都不再是毛病,而成了感念,太子怔怔地问道:“因何心情不好?”
画春低下头呐呐道:“崔小公子入宫时抱了只小狗,良娣见了有些害怕,说狗会咬人,要他快走,于是被太子妃娘娘训斥了几句。”
太子妃入宫几年无出,格外疼爱幼弟,常召他入宫说话,那一日傅氏在宫中偶遇崔家的小公子铭州,一脸不高兴地说狗会咬人,要他快些走开,恰好让太子妃瞧见,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如今被画春说出来,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太子妃小题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