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跑上山啃草吃的老牛,绯鱼与明哥儿在齐大善人一家的万分感激中告辞,蹭入家门已是半下午。
家中无人,小院里清清静静地开着一树梨花,春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院中,若有似无的清香萦绕在鼻端,绯鱼不自觉放松心神,站在开满繁花的梨树下闭上眼——想吃梨花酥了,城南米记有一道甜点做得不甜腻,最合她心意。
门吱呀一声,绯鱼回头一看,本该在衙门办差的舅父推门而入。
柳景明今年三十有三,面白无须,知诗书通文墨,平素清明的眼神此刻因醉酒有些恍惚,穿着件寻常的衣衫,青衫下摆还有些酒渍,不知从何处吃了酒回来,怔忡地看着她,许多年前,也是这般的春日,白梨花枝下站着一名红衣少女,此情此景,仿佛时光倒流,表姊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
“阿舅!你又喝酒了。”
绯鱼清脆的声音响起,唤回了柳景明,他低头看了看衫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将手中提着的东西递给她:“梨花酥,给你带的。”
正是绯鱼想吃的,她接过来一看,南城米记,当下决定放过阿舅。
老天爷大概可怜她才出生便被扔出家门,可着劲地从别处补偿她,打小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不必费太大力气便可以得到,甚至转念间就被送到眼前。柳景明带个奶娃娃生活不易,一时寻不到乳母喂养,便用羊奶,后来她会笑了,只冲妇人们笑笑便引得她们争抢着来疼,倒像是个有福气的。
一想起绯鱼至小到大的趣事,柳景明忍不住出了神。
绯鱼在墙角的水井边上洗净手,拿了梨花酥吃得香甜,待她吃完后进屋换下红衣,穿了号服走出来,坐在院中的柳景明终于回过神,无奈地叫道:“绯鱼,来来来你给我坐着,阿舅有事要问你。”
绯鱼走到近前,闻到淡淡地酒味,不由伸手捏着鼻子道:“什么事?”
“我可是听说今日你连酒席都没吃,便跑去城外办案?天天跑东跑西你累不累。”
柳景明话中带着心疼,旁人都说他带个小女娃生活不易,可是柳影明却不这么想,小绯鱼是他的全部希望,看她笑看她一点点长大,实在不愿她活得辛苦。可是绯鱼太懂事,非说要帮他分担家用,原本给她谋这差事是图个便利,甥舅二人都在衙门好有个照应,可绯鱼遇事太尽责,劳心劳力做得津津有味。
总的来说,绯鱼被他教得很好,热情又善良,对每一个寻到衙门的平头百姓都耐心无比。
绯鱼扯了扯身上的号衣,吃惊地问道:“为什么会累?我就喜欢当捕快为民做主。”
柳景明拍了她的头一下:“你又不是县尊大人,为民做主轮不到你,不要乱说话。”
绯鱼摸摸下巴,好像是这个理,耸耸肩膀:“知道了,阿舅。你说我又办了桩棘手的案子,县尊大人说的话可还算数?”
也只有她把家长里短的事当成案子来办,柳景明头疼地问道:“你跟谁学的耸肩?还有,怎么还记着那件事呢?”
绯鱼是从什么时候起,把带刀巡街当成她的毕生愿望的?大概是县尊上次开玩笑说,待她办完一百个案子就准她带刀巡街。
果然听她说道:“当然记得,他可说过,等我办完一百件案子便让我同林捕头一块带刀巡街,该有多威风。”
平城县小,顶多有个偷鸡摸狗的小案子,眼下已被绯鱼全包了。
衙门里的公差捕快也是分等级的,如她这般刚入职不过是最低等,号衣是灰布做的窄袖小袍,招灰又难看,头顶一顶小黑弁帽,最最重要的是连把长刀都没给她发,这能算是捕快吗?小县衙里最威风的就是林捕头,只此一个,再没有第二个捕头,好多次绯鱼在街上碰见林捕头巡街时威风凛凛的模样,羡慕不已。
其实绯鱼做过一个梦,梦见县尊大人终于发给她长刀,梦里她一刀一个砍瓜切菜,将做恶之徒斩杀殆尽,醒来之后出了一身冷汗。
说实话,绯鱼想到血有点头晕。
柳景明怎么都想不明白,难道当个捕快就这么好?
“绯鱼,你真的觉得现下这种日子好?”
“阿舅,你为何这么问?”
她每日开开心心地跟邻里叔伯婶娘们打交道,似乎没什么不好。
可柳景明不这么想,他打定主意劝得绯鱼别再干下去了,反正他养得起。
“绯鱼啊,再过几日便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
十五及笄,而他的绯鱼从小小女婴,都长成大姑娘了。每年柳景明都要为绯鱼准备一份礼物,十六个亲手雕刻的红色玉石小鱼,正与绯鱼的名字应景,不用猜都知道。
“绯鱼,舅舅为你准备了生辰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她很喜欢,不过舅父从何处找来的玉石,家里虽说没穷得过不下去,可也不像太有家底,该不会是县尊大人提供的吧?
“对啊阿舅,说好了那天早点回来庆祝,你可别忘了又跑去喝酒。”
提起酒字,柳景明似乎想起了什么,慢里斯条地站起来:“那正好,这几日多喝点好补回来。”
“午间你已饮过酒了,今日可不能再饮。”
柳景明无奈地坐下来,绯鱼从很小的时候便懂得管着他喝酒,她生得极像亡母,双目明丽,鸦黑的头发衬得唇红面白,只消静静地往柳景明面前一站,童稚的眼睛一看他,柳景明便心软。
只是如今精致可爱的小绯鱼不爱红妆爱武装,镇日灰朴朴地只差没往脸上涂灰了。
柳景明在她的逼视下承诺道:“好,今日不吃酒了。”
绯鱼继续交待道:“也别想着去酒肆,呆会儿你只管去问,看谁敢卖你酒,如今街面上谁不知我是衙门里的捕快,他们若不怕麻烦,就只管卖给你。”
没人会卖的,大家只看小绯鱼的面子。
柳景明的性子软和,当年愤而将绯鱼带走是他平生所做唯一一件有血性的事,如今绯鱼长大了,反将他管了个严实。
绯鱼欲走之时,又不放心拐回来,在柳景明身边坐下来:“阿舅,要不,你给我讲讲我娘的事?”
“你娘啊,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最温柔的女子。”
又是这句话,可惜她的娘死了,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娘亲长什么样子。绯鱼从未问过她爹在哪里,在她心里,舅父便是爹爹一般的存在。
谁会去想一个能狠心到将初生的幼女扔到道观的父亲!
柳景明自然不会提及此人,他又问道:“绯鱼啊,你生辰有什么愿望没有?”
“有啊,希望阿舅少喝些酒。”
“还有呢?”
“县尊大人早些升我的职位,赏我一把长刀,我想去巡街!”
“我觉得绯鱼你毕竟是个女子,还是学些针凿刺绣为好,还有,捕快虽然威风,可是有时候却会遇上危险,今日你见着笛裳大婚是如何的风光,再想想你自己,都十六了,嫁人之事……”
“打住!阿舅,我才不要嫁人。”
“胡闹,怎可不嫁人呢?”
“阿舅你不是也没成亲?对了阿舅,今日那些三姑六婆说我旺桃花,也不看看这么久了,我也没旺到你,她们一定都是在胡思乱想。”
她可与那些思嫁的女子不一样,一想到笛裳同周云川你递过来一个秋波,我回你羞涩微笑,绯鱼便觉得皮麻,她还要当带刀巡捕,谁也不能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