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古城北门外有一座山,山名虎头,其实看起来像只小猫崽子,山不高,别太贪心的话,看古城一个粗略全貌倒是绰绰有余。
华北平原上冒出这么一个小山包挺不容易,跟城外的护城河一眼看不到头的荷花一样不容易,城里城外百姓都很上心照看,山里对着永安古城的位置建了一座山神庙,一方神祇管一方人,考学保平安生子求姻缘,山神啥都管着,管得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庙里一年四季香火鼎盛。
山上山下树木花草遍布,和永安古城连成一体,山不像山,倒成了古城的后花园,冬天由冬青松柏统治,留下倔强蓬勃的绿色,到了春夏秋一层层染上颜色,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热闹。
人世间千百种好,无非各有各的热闹,热闹得好。
山神庙上头就是山顶,山顶突出一块石头,向来都是古城观景最佳选择。
天刚蒙蒙亮,观景台上就来了一个小姑娘,小个头大眼睛高鼻梁,长得挺好看,就是打扮挺奇怪,头发扎成两个几乎瞧不出来的小辫子,拖着一个丑兮兮的大口袋。
姑娘生在立夏,所以叫胡立夏,那会荷花开了,是古城最好看的时候,除了她老爹胡安泰,大家都说她命好。
胡立夏生在永安古城,也在这里长,从小聪明伶俐,读书唱歌打拳无所不能,不过家里管得严,盯得紧,长到15岁都没怎么出过城。
15岁那个立夏,再也没人说她命好了。
立夏前一天的夜晚,永安城有名的金嗓子路青红病逝,永安城失去了歌声,她失去了母亲。
母亲尸骨未寒,来说亲的踏破门槛,一是催着把她嫁出去,二是让胡安泰续娶,生个大胖小子继承家业,可谓两全其美。
北门的汪家也来说亲,他家儿子汪泽光样子长得还行,就是从小就是个胡天胡地的混蛋。胡安泰不敢得罪他,只能冲着女儿使劲,逼婚逼急了,胡立夏忍无可忍,卷包袱跑去邢台读河北第三女子师范。
这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第三年。
胡立夏想家想得心里慌极了,揣上一个从北平淘回来的单筒望远镜,坐在山顶眺望远方。
胡家小院藏在曲曲折折的九里巷,这里什么都看不着,至于胡家开在南门口莲子巷的泰昌杂货铺,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家都看不到,胡安泰和小伙计骆驼更看不到了。
胡立夏打开百宝袋,一头钻进去乱翻,在心里计算,混进城的话,被老爹抓到的概率有多大,挨打的概率有多大。
被老爹绑起来嫁给汪泽光那混蛋的概率肯定是百分百,这个不用算!
说曹操曹操到,说乌龟乌龟冒。
汪家就在北门,大门以前冲里头的万寿街,鬼子来不到一年就风水转了转,改着冲北门门口,大门恢弘气派,红漆快成了血色,阳光下刺眼,月光里瘆人,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权有势有钱。
这会大门里钻出来一个人,梳着油头,敞着衣襟,怀里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真是冤家路窄!可不就是汪泽光那个混蛋!
汪泽光坏成这样,胡安泰怎么还想把她嫁进汪家,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胡立夏一抹泪,暗暗发誓,再也不理这个没良心的老爹!
一个看起来身形无比矫健的白头发老头跑上来,看到这好地方早有人占据,迅速捞起路边一根树棍,一低头往脸上抹黑粉,一路咳着往前戳。
熟人太多!被抓住就惨了!
胡立夏迅速用围巾蒙住头脸,手里早已备好的白粉胭脂抹了个满脸。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李逵的黑脸,一个是唱戏的红白脸,都有点不忍直视。
老头咳咳两声,哑着嗓子道:“我说小姑娘,这么一大早你来干啥?”
胡立夏咳咳两声,还没想到怎么接话,老头第二问就来了。
“你是不是唱戏的?”
胡立夏沉着声道:“老爷子,您猜对了,我就是个唱戏的。”
唱戏要练嗓子,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老头儿哭笑不得,觉得这趟白来了,眼看风越来越大,白头发都快吹跑了,连忙捂着脑袋扭头就走。
“老爷子,您见多识广,请问这哪有戏班子?”
老头儿不敢置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
胡立夏刚刚才想到这个好去处,满脸都是兴奋,眼里好似有两个调皮的星星往外冒,亮得不像话。
老头儿笑起来,冲着北方一指,“去邯郸城南边的平原村,那里有个剧社正在招人。”
这就是胡立夏来到平原村,坐在平原剧社这二十多号人面前的原因。
胡立夏刻意挺了挺胸,转了转圈,引来无数惊奇的目光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新头发、新书包、新头花、新衣服、新胭脂水粉和口红、新鞋……
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把脸涂一个白墙青瓦两坨红粉,成了猴子屁股,嘴巴……樱桃小嘴涂成血盆大口……简直分分钟要吃人。
多么鬼斧神工!
多么惊世骇俗!
多么……惨不忍睹……
她一点也不认为这有啥不对,反而觉得自己是照着戏班子的各种花旦脸依葫芦画瓢,对这次的见面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意。
她上下打量自己,觉得漂亮极了,满意极了,在众人炯炯目光之中简直要飞起来。
做人不能太飘,必须稳重。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看大家都没啥反应,竭力将胸口的女子师范徽章显露出来。
“各位,我请求加入你们的剧社!”
一片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我又能写又能唱,还能教小孩,这么厉害,剧社没理由不要我吧,不过,他们考虑的时间也太长了……
扑通一声,她抱着大口袋一头栽倒在地,当着众人的面,就此……睡了过去。
平原剧社小队长何玉璧从上海大都会来,除了妖魔鬼怪什么都见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姑娘,嘴巴张老大,半天合不拢来。
孔刀刀是跟大部队走过长征的孤儿,胆子大得很,手上也有点本事,刚准备救人,上前探了探鼻息,不禁瞠目结舌。
何玉璧哭笑不得,低声道:“真睡着了?”
这就是明知故问,胡立夏已经开始打着小小的鼾,睡得四仰八叉,把这堆稻草当成家里的大床。
“这可怎么办?”
“先留下试试,她学师范的,教你们几个孩子认字,负责写标语写文章也行。”
“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东西不少,看来会的挺多!”安玉宝翻着胡立夏的大袋子,掏出一包胭脂水粉口红,包这些的也讲究,一层是油布,一层蓝花布,一层红丝巾。
安玉宝抽出红丝巾一甩,捏着兰花指扭着水桶腰一个劲地乐,“我们正缺这个,让她来化妆也行啊。”
何玉璧皱了皱眉,安玉宝以前唱野戏,没什么规矩,以后得好好说说他才行。
一说这个,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何玉璧看了看她这张奇奇怪怪的花脸,把反对意见吞了下去。
剧社一旦开始演出,化妆是必备,有总比没有强。
安玉宝又掏出一个单筒望远镜,“她还能搞侦察,要是奸细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
孙大雷来自东北,从小在军营长大,不苟言笑,是剧社的军事教员,战斗经验最丰富,正色道:“先关起来问清楚再说。”
众人一致表示同意,剧社着急排节目,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身上。
安玉宝又从大袋子里掏出一个宝贝,递给何玉璧,何玉璧打开一看,是手抄的一本歌集。
这一手字工整漂亮,一看就是从小在戒尺下练出来的。
何玉璧心里有了底,凑近孔刀刀耳边道:“这样吧,你来带她,你们先组成宣传组。”
孔刀刀抬头指着自己的鼻子,低头看看这个浑身崭新一团喜气的怪姐姐,深深觉得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好像瞌睡虫成了精,胡立夏真的太能睡了,睡了足足一个整天还多四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孔刀刀一手抓着一把小刀,一手拎着一根木棍走来,来势汹汹,像是要砍人。
胡立夏惊叫一声,从草堆里蹦起来,又立刻头晕目眩扑倒在地。
她奋力挣扎,朝着草堆后面爬,不料脚踝被人拖住,连连惨叫:“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孔刀刀哭笑不得,从包袱里抓出水壶和一个饼交给她。
胡立夏这才醒悟过来,接过来好一阵狼吞虎咽。
多好的饼,还摊了个鸡蛋呢,被她吃了就没了。
孔刀刀心疼得紧,闷闷道:“你都睡了整整28个小时,怎么回事?很久没睡了?”
“三天。”胡立夏艰难地冲着他比出三根指头。
“为啥?”
“这里太难找了。”
“平原村挺好找啊。”
“我不认得路。”
“问路嘛!”
“大家见了我就跑。”
孔刀刀不禁为之折服,作为新任的宣传组小组长,做出第一个决定:用最快的速度请她回家。
家境还算可以,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没吃过什么苦头,是家里的宝贝闺女。
何玉璧认真翻了翻怪姑娘的歌集,发现自己会的歌这里有,自己不会的小调这里也有,堪称一个宝库,真是越看越喜欢,对这个怪姑娘的来历也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该有的考核审问还是不能少。
“姓名?”
“李侠。”这是她给自己取的笔名,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何玉璧低头想了想,歌集上确实是李侠,想必跟自己一样,也是为了避免麻烦改了名字。
“老家哪的?”
“邯郸。”胡立夏留了个心眼,讲的是姥姥家。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剧社?”
“一座山神庙后面的白头发老大爷告诉我的。”
孔刀刀嘟哝道:“你别告诉我是山神!”
“可不就像是山神,我那会无路可走了,肯定是山神来搭救我。”
邢台和邯郸沦陷,学校疏散,同学们各自回家,她跟北平的同学去住了一阵,北平的同学要举家逃去重庆,她又不想回家,只能凭着这点本事挣口饭吃。
知道平原剧社在这里驻扎训练的可不多,都是军分区的干部,没一个白头发老大爷,何玉璧直摇头,这姑娘讲话天马行空,以后可不好带。
“你们收下我吧,我会唱歌跳舞,还会打拳写文章。”
何玉璧笑道:“你唱一个。”
胡立夏也不含糊,一抹脸,摆好姿势唱起来,“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这嗓子清亮甜美!太难得了!
孔刀刀立刻拍着巴掌跳起来,又被何玉璧生生按下来。
安玉宝探进来一个脑袋,被杨铁西拉了回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胡立夏并没有对目前的小小挫折打倒,扒拉了几下快成鸟窝的学生头,开始唱《送别》。
她这嗓子实在太好听了,乡亲们和剧社队员们纷纷跑过来看,一眨眼就把小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首歌唱完,孔刀刀生怕再被何玉璧按下来,扭头闪到胡立夏身边才开始热烈鼓掌。
众人如梦初醒,也跟着他鼓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孙大雷看大家闹得不像话,跑来正要维持秩序,刚巧胡立夏唱了一首《松花江上》,他皱着眉头站在最后听完,抹了一把泪,扭头走了。
何玉璧看了看孙大雷的背影,露出笑容。
有了这把好嗓子,平原剧社组建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开始排练了。
“队长,先排一个节目试试看,吃不了苦头咱也没法要。”杨铁西踱到她身边,浇了一瓢凉水。
这瓢凉水没把何玉璧凉透,孔刀刀倒是发了愁,赶紧请老乡大婶帮忙,把新来的怪姑娘拉去河边洗个干干净净,先换上自己改好的军装。
他的军装自然没她衣服花哨,胡立夏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乐呵呵换了军装和全身装备,变成一个英姿飒爽的八路军文艺战士。
第一个排练的剧目是大家都比较熟悉的《放下你的鞭子》。
大家都熟悉,不包括新来的女主角胡立夏。
胡立夏拿到剧本,兴奋得成了一只麻雀,缠着演她爹的杨铁西和孙大雷叽叽喳喳,杨铁西和孙大雷住一块,两人脾气都不好,何玉璧怕两人收不住火气,叫孔刀刀当胡立夏的学生,跟她学唱歌。
名为学生,实际上就是个贴身保镖,孔刀刀自己都怕孙大雷和杨铁西,还是硬着头皮跟着胡立夏到处跑。
“老少爷们!有钱的,帮个钱场子,没钱的,帮个人场子……”
排练场是在平原村后山的山头上,作为临时观众兼后勤的安玉宝在一旁提意见,“老杨,你这不对。”
胡立夏唱得虽然好,态度虽然认真,可麻雀还是麻雀,变不成喜鹊,烦得谁都脑瓜子疼,特别是演她爹的杨铁西和孙大雷,离爆炸就剩一个跟头的距离。
作为替补的孙大雷能跑,作为首场演员的杨铁西不能跑,他冲着两个小孩胡立夏和孔刀刀使不上劲,对皮糙肉厚的安玉宝可没这么客气,安玉宝正好撞枪口上了。
他把铜锣一丢,怒喝道:“啰啰嗦嗦,你有完没完!”
安玉宝也急了,“开锣唱戏不是你这么唱的,你不能粗声粗气吆喝,得放下架子,求爷爷告奶奶把人拢过来!”
安玉宝唱了这些年野戏,跑场子卖艺的经验比他强得多,杨铁西心里认了,嘴里仗着这簇火还是硬得很,“我高兴怎么演怎么演!你管得着吗!”
胡立夏挺没眼色,根本不知道是自己点的火,上前一本正经道:“杨爹,你老人家不要跟他计较,再说他也是为了咱们的戏好,是有道理的意见,我们就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杨铁西和孙大雷两个都演她的爹,一个24,一个25,一个来自热河,一个来自东北,都是早早沦陷的地方,两人因而早早离开家乡,长年累月在战地跑,自然比一般人沧桑,特别是杨铁西,老是沉着脸满脸大胡子,说50都有人信。
安玉宝虽然今年30,可人矮小,又是娃娃脸,占了不少便宜,笑得满地打滚,孔刀刀挠着头,偷窥杨铁西的脸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胡立夏一看不妙,生怕第一场就砸了,赶紧给大家搭梯子下台阶,一挥手唱起来,“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她唱得确实好听极了,就是一着急,把攒了好些年的力气全使出来,跟饿得气息奄奄的角色不符,安玉宝又开始乐,冲着孔刀刀一指,“刀儿,你来说,这卖唱姑娘唱得哪里不对。”
孔刀刀刚想开口,遥遥传来一阵枪声,村口的钟也敲响了。
“不好,鬼子来了,大家赶紧跑!”
杨铁西拎着铜锣就跑,不是往山里,是朝村里。
安玉宝跑了几步,回头一看,急得直跺脚,说好的逃鬼子,怎么人全回了村!
由不得多想,安玉宝朝着胡立夏和孔刀刀追了上去,到底是两个孩子,他不能让他们落在鬼子手里。
胡立夏和孔刀刀此刻倒是有一个共同点,两人千辛万苦背着些好东西来到这里,都想抢出一点是一点,减少损失。
幸而他们驻扎的地方就在山下,两人刚刚跟何玉璧和孙大雷打了个照面,何玉璧冲着两人身后的安玉宝吼道:“赶快把他们带出去,我去引开敌人!”
“你们先撤,我去引开鬼子!”杨铁西手里的铜锣换成了长枪,仍然臭着一张脸出现在大家身后。
“这是命令!老孙,跟我来!”何玉璧一挥手,冲着村口的方向冲去。
孙大雷冲着杨铁西一点头,抓着手枪冲了上去。
一个孩子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胡立夏和孔刀刀交换一个眼色,杨铁西一巴掌敲在安玉宝肩膀,“把两个孩子带出去!
安玉宝来不及多说,杨铁西已经不见踪影。
枪声越来越近,安玉宝低喝道:“东西赶紧扔了,跟我来!”
胡立夏还在犹豫,孔刀刀已经上手了,把她的大包抢过去扛上,撒腿就跑。
这是胡立夏第一次逃鬼子。
三人逃进山里,都松了口气,山里久久回响着枪声,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把人逼得透过不气来。
这是胡立夏第一次逃鬼子,她捂着耳朵,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可怜又可笑。
安玉宝和孔刀刀一听声音就知道坏了事,安玉宝借了单筒望远镜看了一眼,将望远镜交还给胡立夏,还是满脸无所谓的笑,冲孔刀刀低声道:“刀儿,你带上她往邯郸东北跑,那边有我们的人。”
“是!”孔刀刀拽上胡立夏就走。
胡立夏还没回过神来,“安大哥?”
安玉宝扛着枪迎着枪声去了,回头笑了笑,“我们被包围了,他们肯定顶不住,我去看看。”
胡立夏脸色煞白,踉踉跄跄跟着孔刀刀走,一边低声道:“为什么大家分开来跑?”
“别问了,习惯就好了。”孔刀刀一脸不合年纪的肃然,“一定要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