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在小北街,幸而离南门的九里巷和泰昌杂货铺远得很,省了很多小麻烦。
至于大的麻烦……说出来让胡立夏挺难为情,因为从回春堂出来,经过两个铺子再拐个弯,就是赫赫有名的火烧街。
曹记驴肉在街头,荣安驴肉火烧在街尾,中间穿插着香油铺子大酱铺子和豆沫店烧饼油条包子……
暌违多年,她简直不能想,一想就直流口水,何况是亲眼去看。
可她衣服兜里比新衣服还干净,一个大子儿都没有,闻到香味看一眼就是犯罪。
惹不起,就躲着走吧,很快,她在左黎黎和孔刀刀两人帮助下打扮成瘦巴巴的小老头,从秦五那搜刮来一杆不咋用得烟枪拎上,从太平武馆后门走出来,一路贴着小巷钻,宋家巷桂花巷折柳巷……一路钻到北门一带,避开生意兴隆人头攒动的棉花巷,才算长长吐了一口气。
永安是个旱地水城,四面环水,双河绕城而过,这会是晚春初夏时分,各类河鲜菜蔬都美得很,也给城里带来了不同北方城市的水汽。
巷子地上滑不溜丢坑坑洼洼,钻的人只有寥寥十数个,一个都没认出她,可见她这打扮在城里能混过去。
她增加了几分信心,又贴着城墙根走,来到回春堂开在城墙拐角处的后门。
这个后门,除了回春堂相熟的人绝对不知道。
胡立夏就是绝无仅有的几个熟人之一。
回春堂旁边是中西药房,门脸挺小,老板都是小刘大夫。
小刘大夫叫刘长卿,祖上一直干中医,他跑去上海学了西医,回家租了这小门脸跟自家唱对台戏。
小刘大夫捣腾来的西药治病又快又好,反正两个大夫都姓刘,大家可不管你老刘跟小刘唱的对台戏,当着老刘的面在隔壁进进出出,老刘一气之下甩手不干了。
不干正好,小刘堂堂正正把药房搬进回春堂,中西医一边一堵墙,一个小伙计全管上。
老刘大夫没气死,是寿终正寝,死在胡立夏的母亲过世之后那个月,胡立夏就是趁着大家给老人家办丧事,卷包袱逃了出去。
小刘大夫今天出诊,小伙计还是以前那个木头,一如既往在打瞌睡。
小老头抖抖索索拿出一张纸,发现木头还不醒,自己白装了这么半天,气急败坏,一个烟袋锅子敲在他头顶。
木头一下子跳起来,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到底还是眼花了,这熟悉的眼睛怎么是个老头儿。
木头又蔫了下来,接过纸扫了一眼,再一次瞪圆眼睛看向老头。
他没有看错,这熟悉的字,可不就是那个消失三年的讨厌鬼写的。
小老头哑着嗓子,发出毫无意义的威胁:“死木头,赶紧抓药!”
“你怎么啦?”木头后面没说出来的话是,“你哪受伤了?”
“没!”小老头懒得跟他废话,挥舞着烟袋锅子,“抓了药挂太平武馆的账。”
木头哭笑不得:“我说……”
他环顾一圈,迅速改了口,压低声音道:“那铁公鸡什么时候挂过账。”
那倒也是!
小老头傻眼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出了熟悉的讨厌,各自撇开脸,哼了一声。
木头讨厌她,是因为她实在太难缠了,她母亲的病是绝症,治不好,她肯白搭钱,回春堂还不乐意要呢,简直是败坏他们名声。
胡立夏讨厌他,是因为木头性格磨叽得很,抓一副药得自顾自嘀咕三遍才下手,看他称一次药得短命三年。
木头是刘大夫家远房亲戚,跟胡立夏一般大,一块读过几年书,只是关系从来没好过。
胡立夏小时候嫌他磨叽,还能不带他玩,长大了常常来给母亲抓药,不得不跟他打交道,次次都恨不得揍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瞪了一气,胡立夏急了:“那挂我的账!”
“你哪有钱!”木头一愣,露出熟悉的讨厌鬼笑容。
胡立夏是没钱,可她脸皮厚啊,眼看这趟白来了,她抓着柜台沿蹬腿上去,想要翻进柜台。
搞不到药,揍他一顿出出气也行啊。
木头倒是没想到四个字有这种奇效,笑得眼泪鼻涕都喷出来,两人对阵多年,他以前寄人篱下不敢计较,没想到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笑什么!”刘长卿回来了,用一根文明棍戳开了微微虚掩的大门。
木头大惊失色,生怕把胡立夏摔坏了,伤上加伤,一把将人往柜台里面揪,一边冲着刘长卿点头哈腰:“九叔回来啦!”
西装礼帽墨镜文明棍,锃亮的皮鞋,刘长卿打扮得挺洋派,脾气可一点也不洋气,多发一克药少收一毫钱都能骂死他。
早知道不跟这个讨厌鬼计较!胡立夏撅着屁股趴在柜台,不知该上还是该下,悔得肠子都青了。
刘长卿用文明棍敲了敲门,板着脸道:“咱在这开几十年药店,敢闹事的还没生出来!下来!像什么样子!”
木头和胡立夏又对上眼,除了熟悉的互相嫌弃,还有一丝丝同情。
在木头的帮助下,胡立夏艰难地爬进柜台,缩在木头脚边冲他使眼色。
木头虽然讨厌,不会出卖她,刘长卿可不一定!
笃……笃……刘长卿难得冒出一丝好奇心,敲着文明棍踱到柜台前,抄起药单看了看,吓了一跳,迅速把墨镜拽下来,瞪了木头一眼。
“啥伤药下这么重?”
自从程天啸仗着跟日本人的关系占了永安城,严令各家各户不得跟八路勾连,防止八路渗透,违令者杀无赦。
木头垂着眼不敢看他,刘长卿气急败坏,竟也没想到还有门可走,上半身朝着柜台里探,冷冷道:“我说老头……”
突然,一个白发老头冲进来,笑呵呵拍在刘长卿肩膀,顺手把他礼帽摘下来:“刘大夫,叫我干啥?”
里面一个老头,显然是假的。
外面一个老头,也是假的。
刘长卿脸色骤变,两相比较,还是外面这个老头比较危险,重重咳嗽几声,最宝贝的墨镜文明棍礼帽啥都顾不上了,扭头就溜。
来不及了,白发老头抓着文明棍堵在他面前。
他左闪右躲,文明棍始终都在,第一次恨上这玩意咋就这么长这么结实。
柜台里,木头趁其不备,将药单抓回来塞给胡立夏,一只手藏在背后拼命冲她挥,让她赶紧溜。
走是不可能的,还等着药救命呢,胡立夏收了药单,盘腿坐下来,不慌不忙捋平这张纸。
外面的对峙已经有了结果,刘长卿和白发老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同坐进老刘大夫留下来的诊疗室,一片薄薄的布帘子晃晃悠悠。
胡立夏抬头冲着木头笑,双手捧着药单奉上,眼睛眨巴眨巴,求人表现十分诚恳。
木头深深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良心。
良心告诉他,过去那些年在她身上赚太多钱,一手抄起药单,身形一矮,躲在柜台后面抓药去了。
胡立夏嘿嘿直笑,抓了一根还没切好的甘草嚼啊嚼,挺不把自己当外人。
木头回头瞅见,差点被她气得栽一跟头,一反常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药抓好了,一包塞进她怀里,低声道:“快走!”
“给我保密!”
“好!从后门走!”
倒也用不着他提醒,胡立夏又抓了几根甘草,在木头举起拳头揍人之前,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诊疗室里,刘长卿装模作样给白发老头把脉,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要你的脑袋!”
白发老头笑嘻嘻道:“要我脑袋的开价钱没?”
刘长卿气急败坏:“趁着程天啸去了邯郸,城里没啥人管事,你赶紧走。”
白发老头冲他摊开手掌,手掌上写着字。
刘长卿瞥了一眼,心砰砰乱跳,撇开脸假装没看见。
白发老头收敛笑容,正色道:“这次打了几个胜仗,但我们的伤亡太大,只能拜托你帮忙。还是老样子,药有多少我们要多少,按照市价全收。”
这话就算听了也能掉脑袋,刘长卿装不下去,收回诊脉的手,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水,扭头看了看门外,发现木头还算有眼色,杵在门口站岗放哨,这才放下心来,幽幽叹了口气,极力压低声音道:“我这的存货你一眼看得见,全给你都不够。”
“如果现在采购,多久能办好?”
“多久都办不好!”
“那你先把药店里的给我,我自己去邯郸买。”
刘长卿急了:“邯郸的药店有宪兵队特务和汉奸把控,对付你们的圈套陷阱一个接一个,你去就是送死!”
“我们永安这一片有50多个村,村里诊所都算上……”
“不行!”刘长卿一边摆手一边往外走,看样子是打着溜之大吉的主意。
“泥鳅!”
听到久违的外号,刘长卿一愣,脚步停下来。
刘长卿从小的外号就叫泥鳅,应付得了的事情交给老刘大夫,应付不了就溜,最远的一回溜去了上海,还顺便学了个西医回来。
刘长卿叹气:“我真不是不给你……”
“我知道,跟你买这么多,你也没哪次推过。”
“知道你还堵我!”刘长卿顾不得扮斯文人,一脚踩在凳子上,揪住他衣襟不放,“韩老大,没有就是没有!老子跟你实话实说,姓程那家伙发了疯,抓到一个毙一个,别说去邯郸,你撞到他手里,连这永安城都出不去!”
“延安新开了一家光华药厂,需要长期采购药材,邯郸一带就在这里设购销点,我得把这事办妥当,想走也走不了了。”
这还得了,刘长卿松手就想跑。
白发老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笑道:“别担心,地方看好了,在南门口,不挨着你。你先给我药,送了药,我留下来会会那个程天啸!”
刘长卿大惊失色,一双圆眼睛瞪到他面前。
白发老头一派淡定,和他四目相对,目光真诚,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长卿叹了口气,慢慢松开他的衣襟,一掀布帘。
不等他开口,木头瞬间跳到他面前,不知道哪来的劲,或者听了啥好消息,满脸兴奋,眼睛亮晶晶的。
刘长卿哭笑不得,顺手抓住白发老头的手腕,将那写了字的手掌送到木头眼前。
木头迅速点头,转身就跑。
木头这伙计平日里都是戳一下动一下,做卖命的买卖倒是像插了翅膀,刘长卿气得直喘,倒上茶水把手掌的字洗了,翻手和他握了握,又满心不甘的样子,甩开他扭头走了。
从头到尾,白发老头由着他作弄,毫不动容。
一转眼,木头又蹦了回来,满头的汗水比眼睛还要亮,声音微微颤抖道:“胜仗,是真的?”
白发老头点点头,露出灿烂笑容。
黑乎乎的药罐子、小火炉子、小板凳、一堆木柴……
胡立夏从小给母亲熬药,一回来就在厨房门口支起架子正正经经干活。
不能白吃人家的,当然秦家的东西藏得贼严实,也没啥能吃的,所以安玉宝带着孙大雷和杨铁西出去卖力气干活赚口粮,孔刀刀给人跑腿打杂,剩下三个女人在后院,左黎黎照顾何玉璧,胡立夏熬药兼放哨。
秦安邦跑去看了看小徒弟练武,有点放心不下自家这点家当,装模作样看风景踱过来,一眼就看到炉子后半人高的柴堆,心疼极了,趁四下无人,赶紧来抢救出几条大柴……
胡立夏从灶膛里掏出一个地瓜,喜滋滋钻出厨房,和秦安邦对上眼,两人同时双手背到身后。
一个藏柴火,一个藏地瓜,都臊眉耷眼,都心虚。
罐子里咕嘟咕嘟,胡立夏正要说点啥挽救这个尴尬的局面,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手矫捷的白发老头儿天外飞仙一般从墙外跳进来,就那么刚好,跳到两人中间。
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后,柴掉了满地,地瓜也掉了。
白发老头看出端倪,哈哈一笑,冲着秦安邦单膝跪下来:“师父!”
秦安邦和胡立夏都大惊失色,难得结成同盟,一块冲到他面前,抢着开口。
“你就是指路的山神爷?”
“你还有脸来!”
秦安邦和胡立夏面面相觑,胡立夏急着管药罐子,随手塞了一根甘草给他权作谢礼:“山神爷,谢谢你!”
秦安邦气急败坏,劈头想去抢夺甘草,白发老头闪身避开,将甘草叼在嘴里,秦安邦又是一拳砸向他面门,他抬手轻松架开,飞起一脚,踢向秦安邦的腰间……
等胡立夏把药收拾完,两人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招,打得人影都见不着,胡立夏小心翼翼端着药碗钻进房间,左黎黎一手抓着刀藏在门后,满脸紧张,而何玉璧奋力睁着眼睛听外面的动静,神色十分淡定。
喝完药,胡立夏这才放下心,给何玉璧擦了擦汗,恍惚间似乎听到她虚弱的声音“辛苦了”。
这会外面的比武也有了结果,秦安邦一把他的白发,正要得意,没留神一根柴火被他带起来,正中膝盖。
秦安邦暗道不妙,硬是收了力气,连退三步停下来。
白发老头,不对,这个姓韩的青年一脸笑容,亲亲热热叫道:“师父身手一如从前,可喜可贺!”
秦安邦吃了个闷亏,将白发丢给他,扭头就走。
“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你!”
混吃混喝还见着了木头,这哪算辛苦,胡立夏羞得没脸见人,突然想起地瓜来,闷头往外冲。
左黎黎挡在她面前,低喝:“别出去!”
被秦安邦瞧见就全完了!胡立夏一手拽开她,一手去拽门。
门开了,白发老头站在门口,似乎被打得不成样子,白头发不见了,脸上黑的黑白的白,一道道的印痕。
胡立夏和左黎黎没见过啥世面,都吓傻了。
何玉璧艰难起身,冲他露出苍白笑容:“韩营长,你自己介绍吧。”
这白发山神爷就是韩正青,今年26岁,八路军东进纵队骑兵团独立营营长。
骑兵团原来是129师骑兵营,1937年9月从耀县开赴山西抗日前线,从娘子关一路打到河北,1938年恢复为骑兵团,从平乡打到邯郸一带,刚刚在邯郸大名之间的漳河店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又顺道解了平原村之围。
作为土生土长的永安人,韩正青得了新的任务,潜进城里一通忙活,前来拜访师父秦安邦,没想到误打误撞遇到他们。
平原剧社剩了7个人,除了一个重伤员,还有三个懵懂的孩子。
一边是胡立夏看山神一般热切的眼神,一边是左黎黎仰视英雄的目光……韩正青了解情况,一眼扫过大小三个女人,愁得脸上更难看了。
“何队长,城里太危险了,我叫人接你们出去。”
“鬼子到处扫荡呢。”胡立夏嘟哝,“城里好歹熟一点,还能有地方藏。”
“就是,城里好找事做,好找吃的。”左黎黎点点头,她这趟走得太艰难,城里对她来说吸引力太大了。
韩正青看了看何玉璧,发现她微微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又抹了一把脸:“留下来的话,你们也得有个身份……”
胡立夏眼睛一亮:“唱戏,我们唱野戏,安大哥说啥来着,唱粉戏!”
唱野戏是安玉宝挂在嘴边的话,粉戏之外还有黄戏,都是不太正经的戏。
何玉璧脸更白了,不好当着韩正青的面解释,这事也没法跟两个小姑娘解释,只能找安玉宝麻烦。
韩正青倒是懂一点,跟何玉璧交换一个眼色,尴尬万分,又扭头用袖子擦脸。
脸倒是擦干净了,这事情还没解决呢!
静寂中,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孔刀刀一头扑进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程天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