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放回到山坡上那座由仓库改建的实验工厂兼停机库。
他雇佣的几名技术工人手上拿着图纸，正围着事故飞机的引擎论证，试图找出试飞中途发生故障的原因，以便为下一次试飞进行改良。
这些技工都很专业，并没有因为陆博士最近出的这些状况而停工，也不额外打听是非。他们拿了工钱，只埋头做好自己的本职。
陆天放随手翻了翻已经整理出来、用德文记录的数据，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只有沉浸在这些科学实验数据中，才会让他感到未来充满希望和阳光，在它们中间，他永远不会感觉到疲乏和厌倦。
机库的大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一条全副戎装的人影，被斜照的阳光拉长，映在地上。
陆天放和工人们一起抬头，看着闯进来不速之客。
随着沉重的马靴声，熊副官从光影里走出，来到机库正中的空地，旁若无人地环视四周：“就是这么个破地方造出的飞机？”
他的语气里全是怀疑和不屑，贪婪和狡诈的眼神扫过之处，仿佛一切皆是垃圾。
陆天放熟悉这种眼神。
以前，他接触过这类人，他们精神空虚，没什么真才实学，但却善于投机取巧，意外发了一笔横财，或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后，急于想得到世人的认可，于是穿最华丽的服饰，戴最名贵的表，喝最昂贵的酒，出入最豪华的场所。
他们奉迎权贵，虚荣而吝啬，喜欢躲在暗处，趁人不备，咬上一口。
对于这种人，最好远离。
他们就像毒品，灵魂散发着恶臭，迟早会毁掉所有的美好。
陆天放知道熊副官，但此前一直没跟他直接接触过。
听纳兰解忧和林雱说，这次飞机失事，玉玺失踪时，自己差点被熊副官当场枪毙，心知，此人这时候到来，肯定是来者不善。
但他还是张开双臂，露出标志性的阳光笑容：“哎呀，这不是熊副官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长官能大驾光临我这残破的小仓库，真是万分荣幸！”
陆天放虽然是做学问搞发明的博士，但因祖上时代经商，血脉里依然有商人的潜质，开口三分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熊副官显然对这个寒酸的“破地方”十分失望，原本以为能造飞机的地方，一定非常富有，多少都能捞到些油水。
可目力所及，全是“废铜烂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你就是那个西洋回来的博士，陆天放？”
“正是陆某。长官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熊副官围着机库转了一圈，在引擎旁停下，拿着腔调道：“陆天放，你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陆天放故作迷茫：“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请长官赐教。”
“你搅乱了玉玺交接仪式，导致玉玺丢失，这要放在过去大清朝，你的脑袋怕是被砍掉十回了！”
陆天放抬手摸摸后脖颈，笑：“大清不是已经亡了吗？”
“那玉玺的丢失你也脱不了关系！如果不是你这架破烂飞机掉下来，冲撞了会场，玉玺也不会丢！”
陆天放听熊副官危言耸听，便知道这是敲诈勒索的潜台词，便继续装傻：“哎呀冤枉啊，飞机失事，纯属意外，我跟玉玺失窃，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警局的林局长和林探长亲自审问过，要是玉玺失窃真的跟我有关，我也不会好端端走出警局的大门啊。”
熊副官冷笑一声：“听人说，陆大博士能言善辩，今天熊某还真是见识了！”
陆天放马上一副委屈样：“这从何说起呢？绝对是谣传！我可是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人，不过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是吧？”熊副官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拍了拍黑黝黝的引擎，发现沾上了油污，皱着眉双手互拍，结果把另一只白手套也弄脏了，索性脱下来，扔给勤务兵，又取出一双新的来戴上，这才继续道：“那你说说，为何放着西洋优厚的待遇不要，跑回这穷乡僻壤，干什么来了？”
陆天放就一直盯着熊副官的白手套看，就连回答问题也没移开目光：“长官这问题问的，您说我一介书生，回来能干啥？”
“书生？我可是头一遭见到能造出飞机的书生！依我看，一定有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
“你，是间谍！”熊副官恶狠狠瞪着陆天放，用一根手指戳他的胸口。
陆天放的目光跟着白手套：“长官说笑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别说当间谍，当兵都没人要。我回来真的就只是做学问，搞研究发明。”
“我不信，洋人那边的条件，不比这里好吗？”
陆天放叹口气：“长官难道不知道，欧洲正在打仗，World War，同盟国和协约国，好多好多国家都在打仗，遍地战火，我怕死啊，所以才回来了。”
“打仗？外国人也打仗？”
“是啊，长官以为只有咱们国内打仗啊？”
熊副官显然不太关心国际形势，消息闭塞，一脸疑惑地盯着陆天放：“你忽悠谁呢？我来的时候，看京里那些洋人好着呢，在一起有说有笑，哪里像打仗的样子？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同盟国，协约国，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两个国家？”
陆天放叹口气，耐心解释：“同盟国和协约国不是指一个国家，是好多国家的联盟。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保加利亚王国属同盟国阵营，大英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俄罗斯帝国、意大利王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则属协约国阵营。”
熊副官听明白了：“哦，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德国、英国、美国、俄国，这我知道！他们怎么打起来的？”
“是因为萨拉热窝事件。”
“萨……萨……什么窝？”熊副官又懵了，他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名。
陆天放只好又解释：“是这样的，世界上有个奥匈帝国，长官一定知道吧？”
熊副官当然……不知道，但他不好意思在陆天放面前表现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像白痴一样，便硬着头皮点头：“这个帝国非常有名，我当然知道！”
“嗯，塞尔维亚，您也是知道的吧？”
熊副官如坠迷雾中，刚刚那个什么鸡窝、狗窝，什么帝国还没搞清楚呢，又来个什么鸭，只好继续不懂装懂：“嗯，嗯，知道，当然知道！”
“1914年6月28日，在塞尔维亚国庆日那天，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到萨拉热窝视察时，结果被塞尔维亚青年加夫里若·普林西普枪杀。这就是萨拉热窝事件。”
“哦，”熊副官虽然对那些地名、人名一窍不通，但还是听明白了：“就是有刁民行刺皇亲国戚呗。”
陆天放眨了眨眼，点头：“对，也可以这么解释吧。反正就是之前，这些个国家一直在争地盘，争霸主地位，这件事就成了导火索，一个月后，奥匈帝国在德国的支持下，向塞尔维亚宣战。接着德、俄、法、英等国相继投入战争。交战的一方为同盟国的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以及支持他们的奥斯曼帝国、保加利亚。另一方为协约国的英国、法国和俄罗斯帝国以及支持它们的塞尔维亚、比利时、意大利、美国等国。于是这场战争就越打越大，扩散到了整个欧洲。”
熊副官一头雾水听了半天，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无知，最后清了清喉咙，来个总结：“哦，原来如此，这外国人也太好斗了，一件小事，把那行刺的刁民抓起来砍头也就是了，结果竟搞成了十几个国家混战。果然是蛮夷，未经教化，太落后了！”
陆天放心里“呵呵呵”，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就是就是，打仗真的不好，没安全感，所以，我就回家乡了啊。”
“对对，这种情况，当然应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