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刻我们并肩御敌,我看见你的那处伤痕,那时并不知道,这道伤痕会刻在我的心里,无法痊愈。)
暮色深沉,楼誉一行两百人,均是挎腰刀背弓箭的标准配置,简装轻骑,在夜色掩映下,从异迁崖下穿行而过,潜入大漠深处。
异迁崖往西三百里外的峻岭之间,有个边民部落,名叫山阳,擅狩猎采药,盛产皮毛山药,靠着贩卖这些土特产,山阳的边民过得甚是富足。
因为地理位置微妙,位于两国边境,本就是个两不管地段。大梁势弱之时,由朔国的边境州府向山阳征税,为免争端祸事,山阳部落首领依足了朔国要求,每年进贡,这已是惯例。
后来朔国税赋日益加重,山阳人不堪忍受,怨声载道,此时大梁国力渐强,对边民采取怀柔政策,轻徭减赋。
特别是凌南王世子楼誉到了凉州府后,每逢民俗节庆之时,还会派人带礼前往慰问,以示关怀。
如此这般下来,山阳人自然感念大梁德善,本就是居于两国之间,无所谓国土概念,山阳人情感上发生倾斜,对朔国州府的征税官员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连续几次收税被拒,朔国大怒,派兵征讨,山阳人本就善猎,人人一手好弓箭,以少敌多竟也苦撑了十几日。楼誉闻讯,立即派兵支援,黑云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天兵骤降,将朔国边军打退。
这之后,山阳正式宣布归顺梁国,成为梁朝子民,归属凉州府下辖。
近期流寇横行,地处边境的山阳首当其冲,备受流寇骚扰,虽然民风彪悍,但对方毕竟是正规军所扮,打起来无论武器还是人数都相当吃亏。
眼看死伤惨重,山阳首领一边向楼誉求援,一边带着部落里的老幼妇孺转入山林避祸,仅靠强壮男子狩猎觅食求活。
等楼誉接到信报,掐指一算,山阳人已被困在山中十日了。
杀我边民,尤其是已经归顺的边民,这无疑是扇了大梁边军上下一个重重的耳光。这事如果处理不好,让大梁的边境怀柔政策如何贯彻?让大梁军队如何服众?让大梁皇帝的颜面何存?
楼誉也不等武定帝下旨,一边写了封密奏通过秘密信路送往上京,详细叙述了这次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策略,一边亲自点兵,马不停蹄带队出发,日夜兼程去解山阳之围。
天光泛出鱼肚白,这两百人的骑兵队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一夜的路,人马均有疲色。
刘征策马上前道:“世子,走了一夜,马也累了,歇歇吧。”
楼誉微眯双眼,看向那天际云霞初放的地方,道:“传令下去,再往前数里路,有道溪流,我们就在那里饮马休息。”
刘征领命而去,骑兵队速度不减,如一支黑色利箭,离弦而出大漠深处。
因为年纪最小,又没有作战经验,弯弯被携裹在黑云骑的队伍中间,这让身为野马王的大红十分不习惯,它一向领先群马驰骋草原,此时竟然憋屈地被困在马群中不得施展,眼看着追风作为箭头一马当先好不威风,大红便对骑在马背上的某人非常不满,摇头晃脑喷着鼻息,前蹄绊后蹄,跑得趔趔趄趄。
弯弯哪里会不知道大红的委屈,看了眼楼誉如山峻挺的背影,歪头想了想,摸摸鼻子道:“这个人不好惹,咱们别招惹他,你就忍忍吧。”
正在此时,听得楼誉朗声叫道:“弯弯何在?”
弯弯一愣,掏掏耳朵,叫我?左右张望,身边的黑云骑兵皆面无表情,神色冷峻。
正犹豫间,又听到一声:“小鬼,到我身边来。”
确定无误楼誉是在叫自己,弯弯再不客气,一夹马腹,策马向前。大红喜不自禁,甩开蹄子飞奔,越众而出,瞬间赶至楼誉身边,和追风并驾齐驱,摇头摆尾好不得意。
楼誉把弯弯叫到身边后,就不再理她,目视前方专心骑马。
弯弯百无聊赖,便盯着楼誉侧面看,晨光下,那人星眸点漆,剑眉乌浓,鼻梁,犹如雕塑。
真好看,弯弯心里暗暗地将眼前这人和阿爹比较了一下,阿爹儒雅风致,蕴华温润,这人锋芒锐利,气质如刀,一个是独步天下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风华气度皆是人中龙凤,难分伯仲。
“看够了没有?”楼誉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的。
“嗯。”弯弯回过神,毫不羞涩地答道:“你长得真好看。”
“噗”边上的刘征喷笑。
虽然一向知道这个小鬼说话不绕弯肠子,但是,你也太直接了吧。
楼誉倒也淡定,面不改色道:“我是不是该多谢你的赏识?”
“但是……”弯弯的声音好像最好的瓷碗打碎般清脆悦耳:“我觉得还是阿爹更好看些。”
刘征双肩抖如筛糠,笑不可遏地差点摔下马去。
楼誉苦笑,状若无意问道:“你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起容衍,弯弯的情绪不自主低落下来,心里像被钝刀一点点割过,涩涩生疼,喃喃道:
“阿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哦,你的功夫也是阿爹教的?”楼誉问。
“嗯,阿爹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楼誉持缰的手腕微动,心中隐隐升起了期待,似乎某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强自按捺住激荡的情绪,问道:“你的阿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弯弯答得干净利落。
楼誉一愣,转头看过去,只见弯弯眼神清澈,表情无异,不像说假话。
“开玩笑,哪有孩子不知道自己爹叫什么名字的。”刘征摇头道:“我不信。”
可是阿爹从来都不肯说他自己的事,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弯弯心里难过,糯米般的白牙咬住下唇,却不肯认输,呛口辣椒般争辩:“阿爹就是阿爹,他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
楼誉看弯弯的神情,已知他真的不知,而这个“真的不知”却微妙得很,身为阿爹,不肯告诉孩子自己的姓名,这事情放在一般人家确实奇怪,可是如果放在那人身上,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这么一来,可能性反而大了几分。
想到这里,心中怜惜之意大起,看向弯弯的眼神就带上了温柔疼爱的情绪。
提缰跃马跳过一个小土丘,见她低头咬唇,显然心里难过,便朗声笑道:“弯弯说得好,管他是谁,你只需知道他是阿爹就行。”
弯弯眼睛一亮,她是孤儿,幼时孤苦无依,视容衍为至亲,然而自己竟然不知道至亲之人的姓名,其中的愧疚难过如潮翻涌,心中酸胀涩痛不可言语。
此时听楼誉这么说,不但毫无小觑之意,反而鼓励安慰,心中大是高兴,吸吸鼻子道:“我没说谎。”
“我知道。”楼誉点头。
“阿爹真的对我很好,他还做饭给我吃。”语气中有卖弄的味道,意思是我也是有爹疼的,不是个野孩子。
“我知道。”楼誉语气越发柔 软。
“离光也是阿爹送我的。”
“我知道。”
“阿爹还救过大红的命。”
“我知道。”
“阿爹读过很多书。”
“我知道。”
“阿爹懂医术,会给人治病。“
“我知道。”
“阿爹比你好看。”
“我知道……嗯?……这可不一定。”
天光初亮,乍现万丈霞光,如金粉洒在两人的头发皮肤之上,弯弯双眼晶亮如星芒,楼誉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两人两骑同时跃过一处沙丘,蹄声得得,向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