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火鹏兀自拿着半截断刀发愣,弯弯已经平安落地,本可趁胜追击,但见对方两眼发直傻愣愣地,便也收刀不再出手,将离光入鞘,双眼如星芒闪耀,缓缓扫视场内,声音稚嫩清脆:“谁再来?”
她站在那里,眼光净炼,神采飞扬,如明月初升,珠玉生辉,明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却硬是让人感觉气势夺人,不可逼视。
众新兵面面相觑,纷纷低头,无人接话。
刚才那番比试,速度很快,尤其最后险要关头那几招,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已让这些新兵们明白,这个他们口中的芦柴棒,黑小鬼,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荫福于大人物羽翼之下的废柴。
这个小鬼其实是个真正的强者,至少是个强者坯子,虽然年纪尚幼,经验不足,但人家刚才展现出来的刀法和轻功,那种程度,是他们无法望其顶背的。
军中崇尚强者,弯弯刚才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足够为她赢得尊重,尤其最后时刻,她明明可以趁胜追击,却磊落收手,赢得不仅漂亮而且坦荡,其中的胸襟气度,更是让人心服。
再联想到之前,自己一群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闹哄哄地撵着人家追,实在太没气质,太小心眼,太丢脸,有些脸皮薄的已经连耳朵都快红了,哪里还敢应话。
弯弯连问了两声,都无人应答,觉得奇怪,歪着头想不明白,刚才你们不还是牛气哄哄地找我的茬么,现在怎么都像秋天的黄叶遇冬霜,蔫了?
刘征和陈天奇对视一眼。
陈天奇会意,转头怒吼道:“胡闹,竟敢罔顾军纪私下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谁带的头?”
他高大威猛,声若洪钟,一声怒吼震得场内的尘土都抖三抖,众新兵又愧又怕,低头不敢说话。
黄火鹏如梦初醒,扔掉手里的断刀,情绪复杂地看了看弯弯,昂首应道:“是我,和他们没关系。”
陈天奇怒道:“知道少不了你,你和弯弯到中军营来听候处罚,新兵营其他所有人,原地俯卧撑臂两百个,绕校场跑五十圈,开始!”
“一!”
一声令下,新兵们应声趴下,早有教头侯在边上,穿行其中逡巡督促,见到做得不标准的敲一下,看到做得慢的,索性照着给上一脚,于是满场子的兵没人敢偷懒摸鱼,涨红了脸憋足了气,满场哼哧哼哧喘气声。
黄火鹏看了眼弯弯,嘴唇蠕动,犹豫片刻,道:“都尉,是我先挑衅的,不关他的事,要打要罚,我领。”
陈天奇板着脸:“要你去中军营你就去,哪来的废话,来人,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弯弯和黄火鹏被五花大绑推入中军营帐侯罪。
楼誉着一身石青色袍服,两肩以金线绣了龙纹,端坐上位,冷冷地看着堂下两人,久久不开口。
黄火鹏脸色发白,拳头捏紧,楼将军治军一向严苛,只怕这次的处罚轻不了,只不知道要罚什么。
弯弯倒是无所谓,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打量营帐陈设。
只见正中一个红漆虎头案,靠近虎案处有一个绘制飞龙腾云图案的大屏风,屏风后置软榻,应该就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处。另有十盏青铜树形大灯排列两旁,边上一个兵器架,上面挂着一杆银枪,一把宝剑,一柄腰刀,整个中军营帐自有一番浑厚的武者气度。
冷了半天场,看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楼誉方才慢悠悠开口:“这一架打得爽不爽?”
黄火鹏一愣,这叫什么问题?叫人怎么答,答不爽,搞不好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将军会让你再打一架,难道让他回答,爽?
还没等他想明白,弯弯已经抬头,脆生生地答道:“爽得很。”
楼誉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却依然板着脸道:“说说看,哪里爽?”
弯弯答得咯嘣脆:“全身上下都爽。”
刘征和陈天奇差点喷笑,好不容易忍住,强行摆出了个端正严肃的神态,却因为憋笑把脸憋成了猪肝色。
楼誉哼了一声:“嗯?”
弯弯又想了想,认真道:“牵一发动全身,内力轻功步法刀法全部配合调动,心先于刀至,刀先于眼至,利己之长攻敌之短,对战时才有胜算。”
楼誉有些满意,道:“我再问你,刚才对战之时,你明明可以趁胜追击,杀敌于刀下,为什么收手?”
弯弯有点意外,没想到刚才对战时楼誉竟然就在边上,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落入他眼中,一愣之下不假思索道:“他在发呆,我胜之不武。”
楼誉摇头,道:“你要记住,上了战场就只有铁血没有怜悯,多余的怜悯之心除了让你丢掉性命,没有其他作用。”
没有怜悯只有杀戮,这是战场存活的法则,冰冷无情。真正的沙场有多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只有走过修罗地狱的人,才会明白你死我活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见弯弯撇撇嘴,并不以为然,楼誉也不多说,只觉得弯弯憨善得可爱,就像刚出窝的幼虎,新鲜好奇,看到谁都想做朋友,也不管对方是狼还是羊。
看着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楼誉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这样一双眼睛如果染上哪怕一丝黑暗的颜色,该多么可惜。
心高气傲的凌南王世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太过残忍恶劣,非常不适合小孩子的身心健康。
思虑片刻,自嘲一笑,对啊,为什么非要让这小鬼去领略这些血腥恶劣的东西呢,为什么非要他养出一副冷硬冰冷的铁血心肠呢?就让他这么天真快乐地活着好了。
真要上了沙场,自己把他护在身边就是,那些东西,他不用懂。
想通这些,楼誉自感轻松,抬头一笑。
边上的刘征和陈天奇眼看一次军纪惩戒就要变成孩子的教育大会,正大感无奈,幸好世子及时打住,让两人不约而同吁了口气。
“刘征,军内聚众斗殴,该当何罪?”楼誉放松地靠回大椅里,懒懒问道。
刘征答得很快:“责打三十军棍,曝晒一天,罚劳役。”
黄火鹏看了眼弯弯,上前一步,咬牙道:“和他没关系,这三十军棍,我替他领了。”
陈天奇笑骂道:“替你个头,错了就好好认个错,否则六十军棍打下来,你就废了,还想充英雄,回去砍柴都不行。”
这黄火鹏也是个脾气倔强的,一条肠子通到底,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家都尉的言外之意,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梗着脖子道:“将军,要打要罚冲我,输人不输阵,这个军棍就该我挨。”
弯弯一脸诧异,这个人刚才还像只好斗的公鸡,要死要活地找架打,现在怎么又要替自己受罚。
却也不肯领他的情,嘟着嘴道:“阿爹说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当,我用不着你替我挨打。”
陈天奇看着这两头不会转弯的倔驴,苦笑无奈,只得转头看向楼誉:“将军,念在他们初犯,也不失磊落担当,不如从轻处罚吧。”
刘征跟随楼誉多年,此时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早就消气,此时顺水推舟,向两人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认错。”
弯弯一脸茫然,黄火鹏虽然迟钝,总算比弯弯通些世故,一看这情形,终于醒过神来,急急道:“将军,我们知错了,我们保证下次再不会犯。”
我们?楼誉觉着这个词听在耳里很不舒畅,沉着脸道:“既然知错,军棍曝晒可免,劳役不可免,黄火鹏罚扫新兵营一个月,弯弯……”
楼誉扭头看了弯弯一眼,只见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小鹿一般滴溜溜水灵灵,说不出的稚弱可爱,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就换了一句:“弯弯……罚他到伙房给厨子们打下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