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 容公子
楼誉进宫赴宴,弯弯在王府中百无聊赖,便独自出门闲逛。
从凌南王府出去,走过一条长街,再向左拐两个弯……弯弯心里默念着刚刚打听来的走法,踏着积雪向那个府邸走去。
她走得很慢,脚步犹豫,正如此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连沿街叫卖的香喷喷吃食都没法吸引她的注意。
走得再慢,也是要到的。
弯弯一路低头慢吞吞地走过来,忽觉耳边的喧哗热闹之声消失了,猛一抬头才发现已走过那条热闹的长街,眼前百米外就是那座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府邸。
和凌南王府的威严尚武,华贵厚重不同,这座府邸青瓦白墙,闹中取静,墙后一丛红梅隐隐绰绰,映衬着青色砖瓦上的白雪,鲜艳欲滴,如同浊世中一曲辞赋华美的歌谣,更显得雅致脱俗。
门楣上的四字篆书形质神采皆备,显然出自大家之手,龙飞凤舞,墨迹淋漓——“镇国公府”。
弯弯站在拐角处,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心口上贴身挂着的那枚玉佩,如烧红的烙铁,火烫,几乎要把心都烧融了。
原来,阿爹的家是这样的。
天阴沉沉的,小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弯弯不知道在府前站了多久,一瞬不瞬地凝视那座府邸,心头百转千回,酸涩苦痛,悄悄拭了下眼睛,眼睫上雾气弥漫,已结了层薄薄的白霜。
小手摁住心口那枚玉佩,弯弯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去,踏上白玉台阶,抓住黄铜门环正想叩门,那大门却咯吱一声不叫自开了。
里面走出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如三月春风温和暖旭。
弯弯乍见那个男子,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气又酸又热的涌动,不由得连退数步,从台阶上踉跄退了回来,一坐在雪地里,目光再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神情恍惚,喃喃道:“阿爹,阿爹……”
那男子见门口雪地里坐着个小孩儿,冰天雪地里,只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却似不畏寒冷般,任凭肩上头上落满白雪,两眼发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心中奇怪,撑开黑布大伞步入雪中,将伞遮在小孩儿头上,替他挡去飘落的雪花,和声问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伞下的空间温暖干燥,弯弯望着眼前这个温雅如玉的男子,心中如巨鼓敲击,说不出话来。
太像了,怎么会长得那么像,竟然连声音都差不多?
可是再像,他也不是阿爹。
阿爹死了,就在那个凄冷的夜晚,自己亲手点的火,看他在火中渐渐化为飞灰。
他不是阿爹,他不是!
弯弯捏着那枚玉佩,怔怔地落下泪来。
男子见这小孩儿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落泪,好生奇怪,蹲下笑道:“小兄弟,你认识我?”
弯弯摇摇头,抹去两行眼泪,哽咽道:“认识……不,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容晗看着这个坐在雪地里哭的小孩儿,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伸出手道:“别哭了,坐在雪地里冷,我拉你起来。”
弯弯怔怔看着眼前那只手,和阿爹的手一样,手指纤长,稳定有力,但阿爹的拇指和食指处有两个老茧,那是常年使刀磨出来的,眼前这男子的手上却没有老茧,而是在温暖的指尖袖口里逸出了淡淡的药香。
容晗见小孩儿傻傻地不伸手,无奈笑了下,主动握 住弯弯的小手,用力一拉,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弯弯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扑进了容晗怀里,容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恰恰把她扶住。
弯弯不好意思,道了声谢,想收回手,不料容晗却不放,依然紧拉着她的手腕,手指在她的脉门上轻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容家天才辈出,之前有长子容衍,天才绝艳,武艺超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次子容晗亦是天资过人,醉心医术,六岁师从神医圣手杜炎,十岁阅尽百草;十五岁随师父行走天下,悬壶济世,医人无数;十八岁出师,进入御医院,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案例经验,很快脱颖而出;今年二十岁,已是御医院最年轻的首席医正,杜炎隐退之后,在杏林名声鹊起,渐有神医当年的风采。
像他这样精通脉象的人,一把脉便知男女。
这个小孩子虽然瘦弱,还没有长开,但是脉象细沉,既快且弹,显然是女子的脉象。
容晗捏住弯弯的手腕,再细看她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皮肤黝黑……等等,这黝黑不是天生的,这是用了……
起兮膏?!
容晗心头剧震。
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注:蔡琰《悲愤诗》)
传说古时有个绝代佳人,为测试情郎对自己的爱意是否真诚,故意抹黑了脸,装作容貌被毁去见情郎,结果被情郎抛弃。之后女子洗去黑膏,恢复容颜,羞辱了这个负心汉。
起兮膏之名就来源于此,药膏可遮盖容颜,却不伤皮肤,相反能有滋润养泽的功效,因此极为难得。配方写在一本珍贵的医术典籍上,可惜这本书目前失传已久,当世只有寥寥几人会配置这种膏药,而他的兄长容衍,就是其中一个。
弯弯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挣扎道:“放开我。”
容晗惊觉,连忙松开她的手,温和道:“弄疼你了?对不住,你叫什么名字?”
容晗是谦谦君子,此时已经知道弯弯是女子,本来当面问她姓名确实有些失礼,但是此时已经顾不得,他着急想向弯弯打听一个人。
“我叫弯弯。”弯弯答道。
弯弯……容晗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但他还是不死心,那么多年他并不相信,自己那个才华绝代的兄长会不声不响地死了。
兄长的医术和自己不相上下,十倍的化功散虽然凶猛,但也有药物压制,以毒攻毒,虽然发作时痛入骨髓,但却能够活下来。
容晗太了解自己那个哥哥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颗坚硬强大的心脏,为了安宁公主,他舍不得死。
“弯弯,起兮膏是谁给你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容衍的人?”容晗神情紧张,忍不住握 住弯弯的肩膀,焦急问道。
起兮膏是什么?弯弯疑惑地看着他酷似阿爹的面容,见他焦虑得额头青筋直冒,连声音都微微,不忍心道:“我不认识,他是谁?对你很重要吗?”
容晗闻言失望已极,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下去,无力地长叹一声,又有些不甘心:“可是,你脸上的药膏是哪里来的?”
“我阿爹给的。”弯弯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脸上涂了药膏?他们都看不出来。”
阿爹?容晗眼中光芒闪动,心头又升起一丝希冀,急切问道:“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又问到了弯弯的痛处,她低下头,嗫嚅:“我不知道。”
容晗一怔。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道男子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丝隐隐的伤痛:“她的阿爹就是容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