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寒】之 三方谈
朔国大乘宫,殷溟简直把自己埋进了碑林书海般的奏折当中。
滨河水患需要赈灾,一年一度的内库皇商标号又要开始了,秋初的科考主考官员要速速定下,军队过冬的粮草饷银数额要一一批阅……
这四年来,殷溟一改之前有暴政之嫌的雷霆手段,尽敛杀伐暴戾之气,勤于政务,推诚任能,与民生息开言纳谏,温和有序地推进变革,润物细无声地收拢人心,其忙碌程度,又岂是一个“日理万机”能描摹得尽的。
“如果单单只是杀人,那是暴君,暴君人人都会做,朕不屑为之。”殷溟扔下朱砂笔,揉 揉 略有些酸 胀的手臂,自嘲道:“怀恩啊,朕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辛苦,倒是十分羡慕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头儿,从此做个富贵闲人岂不自在。”
香炉里清香袅袅,刘怀恩往龙案上的青碧杯里续上香茶,垂眸道:“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
殷溟以非常手段继位,直面人心崩离,纷芜杂乱的内政,乱政之下宜用重压,狭暴力以震诸侯,但并非长久之计,压力越大反抗也就会越大,若要长治久安,兵不血刃地掌控人心方是正道。
凤台城一战之后,大朔失去了塔姆河,却赢来了时间,殷溟有了时间施展拳脚,整饬朝纲。
如同一个身患重病的病患,要内外调和,气息通畅非一日之可奏效,如果单单只是镇压,并不麻烦,如何能镇住底下的暗流,又不击碎表面平静的冰层,才是最耗精力的地方。
在这方面,殷溟展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一手打压,一手怀柔,刚柔并济,赏罚分明,渐渐将隐约有些崩离分裂,失控难掌的内政重新融合捏牢。
其中耗费了大量精力和心血,也只有刘怀恩看得分明。
“陛下昨日只睡了两个时辰,又坐了一个上午,要不要去走走松快一下?”刘怀恩问道。
“走走也好。”殷溟松松肩膀站起来,苦笑道:“说来说去都怪楼誉,朕一想到要和他赛跑抢时间,就恨不得每天再少睡一个时辰。”
刘怀恩躬身跟在后面,沉默不语。
在他看来,这四年来殷溟一反阴狠老辣的性 子,分秒必争又极其有耐心地布置一切,展现出来政治智慧已完全不像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自己没有看错,殷溟和楼誉,这两个人同样的隐忍冷血,胸怀韬略,都是百年一遇的枭雄,只不知将来天下大势何所归,两虎相争,终究鹿死谁手?
“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殷溟负手走在大乘宫前长长的九龙阶陛上,长叹道。
秋天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在玉石台阶上反白茫茫的光,在他的身上笼上了一层似幻似真的光影。
“怀恩,大梁那边有什么动静?”
虽然天气不冷,刘怀恩却还是习惯 性 地佝偻着腰,把双手拢在袖口里,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鹰庭布在大梁的钉子们传回来的消息虽然都支离破碎,我把各种片段要点略加分析整合,看得出来,楼闵等不及了,他想逼宫掌权。”
“逼宫?楼闵那个蠢货胆子倒大。”殷溟冷笑一声:“他也不动动脑子,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楼誉有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纨绔到底。”
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刘怀恩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可惜:“除了还是每天喝酒作乐烂赌成 性 ,鹰庭在大梁的钉子们查不出他有任何异动。”
“臣相信他必有图谋,但是如今他军权被削,每天赌博喝酒,流连勾栏自毁名声,行为品性为文臣一系不齿,这般武不拉拢,文不靠近的,他究竟靠什么图谋?”
刘怀恩无奈地摇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老奴动用了鹰庭所有的力量都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殷溟不语,眯眼看着天上,半响方才笑道:“你都查不出来,难怪楼闵那个蠢货会相信,楼誉真的是被打击过度从此一蹶不振地废了。”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刘怀恩:“但朕以为,楼誉是在默默地在和所有人较劲,这个所有人当中,当然包括了朕和你。”
刘怀恩点头:“楼誉前几年醉心军务,从不旁顾朝政,老奴想不出来,除了军权他还有什么能够依仗的力量,来打这一仗。”
殷溟伸了个懒腰:“查不到就不用再白费力气,到了楼闵逼宫那日,楼誉自然会亮剑,我们等着隔岸观火就行。”
懒腰伸完,随即眼光一利:“知会鹰庭在大梁的钉子,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力支持楼闵逼宫夺位。”
刘怀恩躬身应下:“鹰庭自会 操 办。”
“好不容易朝政有了起色,若再多给我几年时间,大朔政通人和,国富民强,何愁天下不在我手?”殷溟遗憾地长叹一声:“终究事与愿违,差了这么一口气,若这次被楼誉抢了先机,朕不知要再耗费多少力气方才能够得偿我愿。”
只有少数人知道,四年前的朔国看似泱泱天朝,煌煌气象,实则外强中干,朝堂上人心背离,皇权摇摇欲坠,危机丛生,
当时楼誉以超强的军事嗅觉,把握住了一些蛛丝马迹,力主出战,可谓正好踩在了点子上。
当年以楼誉为首的梁国大军,如出鞘宝剑锋芒正盛,朔国根本无力抵挡,殷溟不得不虚以为蛇,让出塔姆河,以争取时间。
但积重难返,岂是一朝之功?四年的时间还是不够的。
时隔四年,楼誉依然是这个局中最大的变数。大朔是否能吞并大梁一统天下,亦或是朔梁两国依然分兵抗礼,东西对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系于他一身。
刘怀恩安慰道:“陛下不必过虑,逼宫夺位并非等闲,楼誉所藏的暗手必然是雷霆一击,届时他们内讧大乱,兵祸又起,也许不必我们动手,梁朝就气数将尽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过,楼闵那个蠢货能够赢一次。”殷溟点头,展目看向远方,语气极淡:“楼闵,朕如此看重你,你可一定要争气,莫要令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