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寒】之 澹远谋
时至深夜,明月高悬。
灯芯燃尽,忽然爆了一下,随即熄灭。
楼誉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额头上冒出层细细的汗珠。
梦中有她,还是那身黑色箭袖薄袄,披着自己的白狐皮大氅,站在云顶之巅,巧笑倩兮
:“楼誉哥哥,仗打完了,我们去江南玩玩好不好?”
“当然好,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他笑着,去拉她的手,手指刚刚触及她的衣衫,她却在他面前,如晨雾露珠般碎裂消散了……
一股无以伦比的疼痛猛击心头,楼誉骤然惊醒,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珠。
四年了,如果她还活着,已过了及笄之年,可我都没来得及为她亲手插 上 发簪。
离别时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伊人却从此无踪。
楼誉用力摁住胸口,离光冰冷的刀柄贴着皮肤,如同在伤口上撒的盐,尖锐刺痛。
弯弯,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窗扉轻响,声音极小,仿若只是风带动树叶拂过一般。
楼誉翻身坐起,眼光渐渐清明凝定,不再有半点疲懒宿醉的痕迹。
一个黑衣人推窗跃入,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楼誉接过信笺,也不拆开,沉声问道:“找到了吗?”
黑衣人沉默摇头。
楼誉追问:“一点线索都没有?”
黑衣人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世子降罪。”
虽然是听了多年的答案,楼誉的眼中依然带上了浓烈的失望:“传我令下,所有青鸟儿继续打探这个人的下落,扩大搜索和寻找的范围,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我。”
“诺!”黑衣人应下。
楼誉挥挥手,那黑衣人行了个军礼,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跃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楼誉拆开火漆,薄薄的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三个字——事已妥。
楼誉将信笺放在灯上烧成灰烬,再无睡意,缓步走到书桌前,摊纸磨墨,挥毫急书,行笔不停,片刻写就一幅行云流水的行草——知而后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虑,虑而后得。
掷笔凝视这几句话,楼誉嘴角牵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
吴尚泽佩服他能忍?那只是因为吴尚泽没有体会过心伤欲死的感觉。
和那种恨不得死去的感觉相比,恶语相向算什么,被浇桶冷水又算什么?
从弯弯失踪那天起,他就成了个没有心的人,心口处像豁开了一个大洞,凉飕飕地冒着寒气,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可是没有心的人,为什么还会痛?
楼誉拔出离光,细细 抚 摸黑色的刀刃,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弯弯的体温。
弯弯,你是不是在这个世间的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等着看我如何收拾那些害死宋叔他们的人?
等到那个时候,你是否就会原谅我,重新回来找我?
楼誉嘴角的笑意逐渐凝结,透出了刀锋似的冰冷。弯弯,我不会让你等太久,这笔血债,是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楼誉眼前浮现出父亲临行前的那一夜。
四年前,凌南王府的书房里,凌南王负手而立,脸色凝重。
“誉儿,你决定了?”
“决定了。”楼誉目光凝定。
“你要想清楚,这条路荆棘遍布,哪怕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我、你娘,整个凌南王府,还有很多人,都将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楼誉眼中有着浓浓的负疚:“要拖累父王和娘亲,孩儿万死难以安心。”
凌南王深深看着自己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脱跳快活的少年意气,就像无双宝剑回入鞘中,丛林之王收起了利爪,敛尽锋芒,只为最后一击。
凌南王沉思片刻,坦然一笑,走上前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我明白,这是军人该有的担当,父王支持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我们自有安排。誉儿,你要记得,之后做的任何事都要对得起宋叔和刘征他们在天的英灵。”
楼誉静静与父亲对视,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凌南王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折子,递给儿子:“我刚整理出来的,看完牢记,然后烧掉。”
楼誉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下去,微微缩小的瞳孔中满是震惊的情绪,待看到最后那个名字,赫然抬头,不敢相信道:“父王,他也是你的人?”
凌南王缓缓点头,眼中有着老谋深算的深沉,还夹杂着几不可见的伤痛:“从九妹远嫁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一个人再能打也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保护住想保护的人,就必须在朝堂之中拥有自己的力量。”
楼誉只觉得手中的折子重若泰山,这都是自己父亲多年暗中经营的心血所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低调不问政事,游离于朝堂之外,甘心当个富贵闲人的父王,竟然想得那么深走得那么远。
“这些是我的全部力量,今天就交给你了,你要善用。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擅起兵祸,乱天下,苦百姓。你做不做得到?”凌南王声声沉重,如战鼓敲擂。
楼誉无比郑重点头:“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四年后,冷月如勾,楼誉抬头看向窗外,眼睛微眯,目光澹然清冷,隐隐掠过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杀意。
那一夜的父子对话历历在目,而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