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度】之 蒹葭茫
大乘宫依山而建,那座山本来也郁郁葱葱,甚是青秀,却被屋宇相连气势磅礴的宫阙抢了风头,众人提起只说“大乘宫后面那座山”,久而久之,山本来的名字就被忘了,被简称为后山。
后山不高,林却茂深。
山中积雪难行,上千的锦衣卫在山中彻夜搜索,刀锋扫过草丛积雪,连一个小雪堆都不放过。
已经搜了一夜,却不见刺客踪影,难道刺客已经逃出山外,潜入了城中?
锦衣卫指挥使紧皱眉头,下令再增加五百人力,以密集拉网的方式搜山,并紧闭九城门,在城门处以及城中各医舍酒肆客栈张贴刺客的画影,全城通缉。
楼誉身着朔国锦衣卫服饰,混在搜山的队伍中,拉低的帽檐遮住了眉眼间焚心的焦灼。
昨日事出突然,他虽然出手挡下了对弯弯威胁最大的刘怀恩,但自己也被挡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鹰庭以及锦衣卫反应迅速,无数人持刀带剑追着刺客而去,心中就像着了火一般焦急万分。
进宫赴宴不便携带兵器,使团中大多数是文臣,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只有侯行践一个。
楼誉一边和刘怀恩交手,一边给侯行践使了个眼色。
侯行践本就觉得这个舞姬好生熟悉,正皱眉苦思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她长袖舞尽寒剑现,剑术精奇,身法清逸轻灵,脑子里似电光一闪,浮起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又见自家王爷突然暴起,亲自出手拦下了鹰庭总管,便知道肯定是了。
时隔多年,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但王爷绝对不会认错。
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一时间百感交集,好似心底已经结痂的伤疤又被一刀割开,侯行践只觉得鼻子酸涨,眼泪瞬间涌到眼眶边上,喉头里哽咽一声,堂堂七尺铁汉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此刻接到楼誉眼色,心领神会,当即绕过楼誉和刘怀恩的战团,趁着宫中大乱,顺着人群冲进了殿后。
彼时殿后已是千军万马,无数锦衣卫和鹰庭高手源源不断涌来,通往歇山亭的山径狭窄,亭子又小,挤不下那么多人,就是有护驾的心也没地方站。
无数人只得站在长廊上,仰望鹰庭两位护法和刺客在亭子里打得风生水起,根本插不上手。
长廊里人满为患,侯行践一路冲到了这里,就再也过不去了。眼见弯弯受伤落于下风,心急如焚,夺过身边锦衣卫的腰刀,足尖轻点栏杆跃起,就要硬冲。
刚刚跃起就被人一刀拦了下来。
“使臣要做什么?”
侯行践一身梁朝使团的服饰,在一水青色的锦衣卫制服中显得突兀。
梁朝使臣半柱香前还是帝君的座上客,因此虽然他行为古怪,但锦衣卫没有得到上司命令前,也不敢一上来就对他来硬的。
侯行践脑子动得快,说谎话半个磕绊都不打:“来帮助你们护驾。”
没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吗?我们想去表忠心都还没地方站呢,哪里轮得到你。
那锦衣卫头领模样的人心里骂了句娘,无奈又骄傲地挥手道:“区区刺客不在话下,皇宫重地外人不宜久留,贵使请回。”
侯行践心系弯弯安危哪里肯走,正想不管不顾立刻翻脸,挥刀砍将上去,就看见弯弯负伤逃入了山林。
得到侯行践的消息,楼誉出宫后片刻不停,即刻转到后山,打晕了个锦衣卫,换上对方的衣服,混进了搜山的队伍。
天色渐渐泛白,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听候行践说她负了伤,不知道重是不重,冰天雪地里无药无医,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
楼誉心里如油煎火熬,一双铁拳几乎捏碎了刀柄。
弯弯别怕啊,楼誉哥哥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定不要死,一定不能死!
山顶南麓隐隐传来兽吼,锦衣卫们搜了一夜,又累又冷又饿,一肚子牢骚抱怨,此时听到吼声更是烦躁恼火。
“后山什么时候有了老虎?”
“找了一晚上都没见影子,山那么大,说不定刺客早就被老虎吃了。”
“再这么找下去,刺客还没找到,兄弟们要先被冻死了。”
牢骚抱怨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身上的力气就像水缸被凿了个洞,汩汩流光了。
已有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揉 着 冻僵的腿脚,不愿起来。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各自找了雪少避风的地方歇脚。
没人发现,队伍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人。
楼誉不惜内力,将轻功运到极致,如蜻蜓点水,飞鸟落枝,在雪地树林中急掠,带起的风摇曳枝叶,簌簌落下的积雪还没飘到他的肩头,他的人影已在数丈之外。
后山南麓是险崖,山壁高峻,倚天如削,即便猿猴亦难攀爬。
料想刺客不会自寻死路往那边去,锦衣卫便把搜索的重点放在北麓,打算由北往南,一步步把刺客逼入绝境。
因此,楼誉一路急掠,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即便遇到几个零星的锦衣卫,对方也只觉得眼睛一花,似有一道青色残影掠过,待揉 揉眼睛再看时,却不见了。
险崖下的树丛斜刺里窜出头黑豹,瞬间奔到楼誉身边,速度竟似比楼誉还要快上几分。
楼誉脚下不停,与黑豹并肩狂奔,沉声道:“小黑,她在哪里?”
小黑鼻翼扇动,深嗅了几下,率先向崖顶的雪坡奔去……
崖顶上,一袭素白的裙裾被埋在雪里,隐约露出的斑斑血迹,尤其触目惊心。
弯弯俯卧在雪地里,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脸色却和飘落山崖的飞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崖高风疾,又一阵狭雪带冰的寒风刮过,刀刃般锋利地擦过她的脸颊,一动不动的身体终于微微颤抖了下。
气海里的内息已被寒毒吞啮殆尽,经脉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断裂,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来冻成冰块再
血管里一样,冷到极致。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画面般在脑海里掠过——肮脏的街角处,阿爹将自己抱了起来;异迁崖下大红傲娇地喷着鼻息,小黑无赖地滚作一团撒娇发嗲,开满千日草的草原上,奔腾如激流的野马群……
还有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憨傻的模样;容晗如初阳般温暖的笑容。
还有他,他和她初见的那天,阳光清澈明媚,仿若明纱轻轻柔柔地笼罩在两人的眉眼上,那么好看,那么明朗,那么没心没肺。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形如月牙,强行控制着不要失去知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崖边爬去。
阿爹,弯弯要来找你了。没能给你报仇,本没脸来见你,但是阴间冥泉那么冷,有你在身边,弯弯才不会害怕。
眼前发黑,手已经摸到了崖边凸起的石块,空荡不见底的高崖下白茫茫一片虚空,耳边只余凄冷的风声。
弯弯正要纵身跃下崖去,却听到衣袂掠空之声急响,下一秒,她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一掌打过去,却被人轻住,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无尽痛楚。
“弯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