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月】 之 诉离殇
弯弯睡梦中似有不安,微微地动了下。
他连忙压低声音,拥着她,仿佛再不舍得松开,低声道:“容晗,和我说说弯弯这些年的事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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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晗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闻言一怔。
现在正在逃命,并不是回忆的大好时间,眼看着一路漫漫艰辛,险恶寒苦总算就要到了尽头,为何不等回到凉州,再细细讲来?
心中微动,抬眼看向楼誉。
楼誉坦然与他对视,眼底似有着殷殷的恳求之意:“容晗,把弯弯的事情和我说说。”
四目对视间,容晗的心底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垂眸静了半响,才笑道:“好。”
麻利地替他处理好伤口,容晗便挑着这些年来和弯弯相处的时间里,温情脉脉的片段娓娓道来,却刻意略过了那些残忍虐心和病痛折磨。
“有一天,我回到家,弯弯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她煮的野鸡粥你有没有喝过?”
楼誉还没来得及点头,容晗已经语气骄傲地接下去:“我喝过,那味道真是终身难忘,但看到她目光盈盈全是期盼,我就痛痛快快喝了几大碗,从此之后,再也没让她下厨。”
“还有一次,隔壁大娘见弯弯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怕她寂寞,送给她一只小白兔养着解闷,结果没多久院子里就传出了,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饭就是烤兔子肉。”
“还有,她空下来跟着隔壁大娘做女红,女孩子家家的,本就该做这些斯文安静的事儿,可她针一到手,就习惯地当成了暗器,人家里养的几只鸡好端端地晒太阳散步,她抬手就飞出几针……于是我们连喝了好几天的鸡汤,再也不敢到隔壁大娘家去串门。”
“那时我们在泷水镇,一个县令的儿子看上了弯弯,不管三七二十一凤冠霞帔红鸾轿地来抢人……”
楼誉俊眉挑起,怒道:“他敢!”
“他再也不敢了。”
回忆起当时情形,容晗笑着摇头:“弯弯站在院子中间,随手折了根树枝,真的只是一根树枝,然后那乡绅的儿子和十余个家丁,就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从此她的凶悍之名传得四乡皆知,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
他出身大儒之家,自小浸润诗书,口齿清晰思路流畅,说到快意处,眉眼融融尽是温润的笑意。
容晗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和弯弯相处的这些日子,有这么多美好温馨的细节,此时一一回忆,慢慢道来,仿佛唇齿间都充满了青涩甜蜜的味道。
楼誉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神明亮而 柔 软,听到弯弯飞出两把飞刀把砸医舍的家丁吓得屁滚尿流,忍不住扬声大笑,听到弯弯送了容晗一只亲手做的锦囊,眼中又露出了狼一般切齿的羡慕。
他听得极是认真,似乎要将这些只角零落的片段,重新填充到那空虚落寞的四年里。
自己和她分离的那四年,血雨腥风沧桑残缺的四年,因为有了这些五光十色,色彩斑斓的片段,不再是心底空落的遗憾,而是有了可以留恋的温情如水。
容晗侃侃而谈,楼誉微笑倾听。
似乎有一朵纯净温柔的花在绽放,车厢里流淌着温暖的气息。
容晗说得累了,停下来歇口气。
楼誉却依然不满足,目光灼灼,恨不得把容晗脑海中的记忆来,摊平了,做成影画,一幕幕地翻看。
“容晗,说说弯弯这些年的衣食住行。”
容晗凝视着他,目光复杂,片刻后,极其配合地开口。
“弯弯不会梳女孩子的发髻,她也懒得学,任凭一头青丝垂在腰间,只用缎带系住,简洁纯净如潺潺清泉,却更胜过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当然。”楼誉与有荣焉,笑着点头:“那些俗脂庸粉怎么能和她比。”
容晗心中酸痛,似默叹了一声,语气艰涩。
“弯弯只肯穿素色的衣服,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在沙湾殉国的兄弟。”
楼誉脸色倏然发白,眼眶发热,嘴唇不自主地哆嗦着,却问道:“还有呢?”
容晗沉默不语。
“还有呢?”楼誉催问。
容晗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声音低沉哀伤:“还有,这些年,我给她买了很多的糕饼甜点,可她从来没有吃过一口。”
车厢里一片寂静。
——我楼誉发誓,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只要弯弯想吃,都能让她吃到。
那日的誓言在耳边回响,初见她那日的种种美好,仿佛就在昨天。
楼誉脸色惨淡,比雪还要白上三分,心痛如绞,抱紧了弯弯,双眼微阖,一滴泪在眼框里摇摇晃晃,终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沿着她宛若冷玉般的肌肤,缓缓滑落,消失在衣襟里。
他那样的人,泰山压于顶而不变色,万军立于前而不动容,现在竟然……在哭。
这滴泪灼热,容晗似乎被烫了一下,怔住了,只觉得心里的苦慢慢蔓延到了嘴里,半响才道:“楼誉,你不要去。”
他们两个都是这世上绝顶聪明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即将而来的危机和坍塌,却都装得好像不知道一样,忙着用清甜温暖的回忆来熨帖支离破碎的心,迎接即将到来的危险。
楼誉把头埋在弯弯的颈窝里,颈畔的气息洁净如莲,让人无比依恋不舍。
她像一个美丽的梦境,让他沉溺其中不想自拔。
他的嘴唇轻轻掠过她的苍凉的,
她的额头,带着浓烈的温柔和眷念。
“容晗,你说得对,我身上有太多的责任,国土、江山、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有大梁的万千百姓,我不能放下这些,不管不顾掉头就走。”
他的声音带着苦锈的味道,喑哑低沉:“我的身边注定纠缠着各种邪恶和丑陋,她应该快乐无忧地生活,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我不能让她去面对这些险恶,我不舍得。”
“我不舍得。”这四个字仿佛发自魂血,掏自心尖。
容晗心头灼热翻滚,钝痛难忍,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车后已经能听到如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区别于黑云骑的整齐平稳,而是更加的狂暴和猛烈。
楼誉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无泪痕,语气惊人地温和平静: “容晗,想办法让她多吃点,她太瘦了;”
“她肤色白皙,其实穿粉色的衣服会很好看;”
“她虽然见到兔子就烤,却喜欢抱着兔子玩偶睡觉;”
“她偶尔会发发小脾气,但来得快去得快,从不记仇;”
“她不擅下厨,以后饭就你来做;她做的锦囊再丑,你也要使劲夸;”
“不要逼她读书写字,小心伤了眼睛;不要拿她和那些名门淑女比较,她从来都不是;”
“她喜欢骑马,你陪她骑;她喜欢舞剑,你给她抚琴;”
“她唱的从军歌虽然荒腔走板,却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容衍的墓在异迁崖上,每年别忘了带她回去,看一下她的阿爹。”
他一口气不断说到这里,终于停下,静静凝视着容晗,将伤痛深深压在眼底,吁出口气,道:“容晗,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好好待她,她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他字字句句已有了托孤的意思,容晗眼中俱是惊怒,吼道:“楼誉,这些事情你自己来做!你如果死了,我就调一杯能忘记一切的离殇之水,让弯弯喝下去永远忘了你。”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药水,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竟然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说。
楼誉小心翼翼地将弯弯移入容晗怀里,扯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如云开雾散,青山展翠。
“你想多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死,只不过让你暂时守护她而已,等我回来了,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
容晗气得怔住,半响才吐出一口浊气,静静道:“好得很,你可一定要回来,你知道的,对于弯弯我也不会退让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