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达铁塔般的身形让开,从他身后飘出了一抹白色的裙裾。
楼誉眼光一瞥,倏然定住。
白色的裙裾如碧蓝天空中飘出的一朵白云,将这里浓重的血气驱离了几分,让紧张到一点就要爆炸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随后走出来的那个人,让众人眼前一亮。
弯弯一身白衣站在门口,眉目如画,似莲花般清美,唯一不足就是脸色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肩背瘦弱得如同纸片,衣袂飘飘,似乎会随风吹去一般。
楼誉如同魔怔,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弯弯亦怔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走向他,两人的目光交接缠绕,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处,仿佛还是多年之前,一个英姿勃勃一个狡黠灵动,邂逅相遇爱恋情深。
前尘往事如一首尘封的长诗,前半阙柔软温暖,那时候即便困厄重重,两人同心携手,只觉得快意长歌,沧海一笑,彼此互相珍惜互相守护。
而这首长诗的后半阙,却让人痛彻心扉,不愿回首,只盼这境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时,两人的中间并没有隔着那么多冤魂和带血的名字。
弯弯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曾经心意相通亲密无间,如今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怎么都跨不过去。
这是她那么多年里,第一次走近看他,他的面容依然俊秀如同雕刻,气质比初见时更显成熟,只是两鬓的白发根根清晰,触目惊心。
楼誉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儿,这个身影在梦中百转千回出现过无数次,这次却不再是水中幻影天上蜃楼,她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看向自己的眼光中充满了悲伤,还有……心痛。
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正值英年,却鬓白如霜。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红颜不改,却心碎成殇。
弯弯的手指有些发抖,她自小练刀,手是最稳的,却在拉开他衣襟的时候,从指尖到心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衣服被鲜血凝结住,尽管弯弯不敢用力,拉开时依然撕扯到了伤口。
楼誉痛得冷汗涔涔,却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安慰道:“我很好,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别哭啊。”
看到他腹部那道险恶的伤口,弯弯嘴唇哆嗦着,几乎想抱着他放声大哭,但是哭声却哽在喉咙里,泪水簌簌而落,冰凉的手指慢慢地着已经有些溃疡的伤口。
指尖触摸到他的肌肤,一滴泪滴落在伤口上。
泪水是咸的,伤口处的肌肉几不可见地微微收缩,楼誉却觉得这滴泪是世上最好的良药,最醇的美酒,最甜的蜜糖,直接滴落自己的心底,化作一簇火苗,把自己的心烫得发疼。
你别死。
她的眼中分分明明写着这三个字。
楼誉心中酸涩甜蜜得无法自抑,却更加坚定了决心。指腹轻去她脸上的泪,低声道:“殷溟对你有了企图,他是一个野心勃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他活着一天,对你都将是无穷无尽的势在必得。这人一向身居深宫,这次御驾亲征是难得的机会,我必须要杀了他。”
一阵风过,她的发梢飘起,和泪水一起,在他的指上缠绕成结,如同此刻难舍难离的心境。
楼誉笑得如同旭日般灿烂,声音温柔却异常坚定:“弯弯,别担心啊,我去去就来。”
弯弯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放,嗓子深处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嘶哑难听,却说不出半句话。有口不能言,她从未如此憎恨过现在的自己。
弯弯终于来了,这回王爷总算听话了吧。
侯行践等人才松了口气,没想到竟然连弯弯都拦不住楼誉,刚刚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众将再次在门口排成道人墙,摆出了副“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让你走。”的架势。
楼誉哪里管他们,轻轻扶住弯弯的肩,柔声道:“你若担心,就到城墙的防箭垛上去看着,看我怎样于万军之中取殷溟首级。”
侯行践等人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自家王爷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但是已伤成这个样子还那么自大,这样真的好吗?
“听你鬼扯,你是想在万军之中被人砍成肉饼,然后让她伤心一世吧。”门口突然传来了个声音。
侯行践闻言大喜,转头一看,只见容晗提了个药箱,匆匆掀袍跨槛而入,一眼看到弯弯脸上的泪痕,脸色就难看起来,再又听到楼誉这句话,心情就更加恶劣,喝道:“坐下!我给你缝针上药。”
他虽然武力值是在场中的人里最低的,但是谈到医术,却是高山仰止不可逾越,此时面对楼誉,哪里管他是什么西凉王、大将军,自然而然拿出了一副教训不听话病患的气场。
楼誉见是他来了,顿觉无可奈何。
面对侯行践他们,他可以大棒开路,面对弯弯,他也能柔情百缠却坚决到底,可是面对容晗,却没有什么好办法,硬不得软不得,这家伙软硬不吃,顽固起来和自己……呃,尽管不是很想承认,但是这家伙顽固的脾气确实和自己不相上下。
此刻见到容神医挡在门口面色如铁,楼王爷也只得狠狠瞪了侯行践一眼,乖乖坐回椅子里,一只手却依然握着弯弯的手不放,顽强抵抗道:“我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以前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这么点伤死不了……”
“闭嘴!”容晗一向温和,却在看到那个伤口时,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不由分说用剪子剪开了伤口上的衣服。
楼誉乖乖闭上了嘴,握着弯弯的小手,嘴角却忍不住差点咧到耳根,笑得见眉不见眼。
侯行践等人乐开了花,却不敢笑出来,强行绷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默默在心里为容晗竖了个大拇指。
太牛叉了!
这世上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降得住王爷的不是弯弯,竟然是这个温良和善的容大夫,真是让人惊掉下巴加两只眼珠子。
容晗从药箱里掏出一瓶烈酒,用白布沾了,小心翼翼将原先覆于伤口上的金疮药擦去,又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绿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
楼誉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从伤处蔓延到骨骼肌腑,原本灼烧般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伤口处的血管以 肉 眼可见的速度收敛凝结。
“这什么药,好用得很,你多配些,以后将士们都用得着。”楼誉赞道。
容晗没好气道:“你以为这是路边摊叫卖的神仙大力丸啊,这是龙骨火浮花,十年才开一朵,得来极其不易,不知道兄长从哪里找到的,制成了药粉,统共就那么一点,全都便宜你了。”
容晗有神医之称,所见过的药物何止千种万种,他说珍贵,那是真的珍贵。
楼誉心中感激,诚心诚意道:“容晗,多谢你。”
“不用谢我,你要谢弯弯。”容晗眼皮都不抬,拿出金针,继续方筝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还有一句话放在心底,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我不会让你死,因为我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