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月】 之 龙山会
还有一句话放在心底,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不会让你死,因为我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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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晗的手比方筝稳定何止百倍,针快速穿过肌肉,针脚既细且密,连血都很少出。
比起刚才方筝老妇拉钝刀般的疼痛,楼誉已觉得从地狱到了天堂,倒是弯弯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里潮潮地沁出汗来。
楼誉握着她的手,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觉得四年来最幸福快活莫过此刻,笑得心满意足。
方筝蹲在容晗身边,看他诊疗,眼中的赞叹尊敬之意越来越浓。
她心里明白,自己大概也可以把这个伤口缝好,但是要手法如此利落漂亮,腐肉和缝合处理得如此干净,不用麻沸散的情况下让伤者的疼痛感降到最低,这世上估计只有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能做得到。
容晗手速很快,先用金针镇住楼誉伤口周边几处大穴,然后边缝合伤口边用一把金刀割开周边的腐肉放血,等到腐肉去尽,放出来的血色鲜红不再是黑色的陈血,又用止血药粉敷之,然后敷上干净的棉布。
那么繁复的过程,偏偏他做起来如此有条不紊,妥帖稳当,手法快而不乱,如行云流水一般,既优雅又稳健。
腐肉割干净,伤口缝合好,容晗利落打了个结,剪断线头,方才吁了口气,抬头道:“一日换一次药,十日内不要动武,忌酒忌用内息,你身体底子不错,愈合能力很好,好好将养个半年,就和从前一样了。”
此话一出,楼誉倒没什么,弯弯站在一边深深松了口气,眼睛不自知地弯成了月牙。
楼誉正好扭头看了过来,她这一笑如同惊鸿掠影,生生撞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多久了,多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楼誉爱煞了她的笑,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回到当初,她还是那个爱笑又爱哭的天真小鬼,自己还是那个紧张青涩的懵懂少年。
正恍神间,忽然城外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吼声,仿佛是数十万人在齐声高喊。
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弯弯……弯弯……弯弯……
声震裂云,地动山摇。
楼誉眼神陡厉,容晗脸色剧变,弯弯一脸茫然,侯行践等人却仿若看到了乌云翻卷,暴雨将至的黑夜。
拓跋宏达二话不说冲了出去,片刻回来,脸色铁青怒骂道:“他娘的,朔军疯了,我们弯弯的名字是他们这帮狗崽子能叫的吗?他们还在城下打出了块白布,上面写了几个黑字。”
“写了什么?”侯行践问道。
拓跋宏达挠着后脑勺,毫不惭愧道:“不认识,难道他们打累了想投降?”
朔军当然不会打累了想投降,然后再送给梁朝十斤八斤的黄金珠宝做赔礼。
战争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面对朔军的疯狂进攻,吕南宫率弩箭营如怒海磐石,稳扎稳打,以铁盾护身,挡住对方箭雨后奋力反击。
十架护城巨弩不停发射,巨大的弩箭重炮般击落在对方的骑兵阵营中。
在弩箭的掩护下,前锋营的黑云铁骑悍不畏死地出城冲阵,数次打退铁骑卫如潮水般的进攻。
此刻,双方都有些气力不继,攻城的第一波攻势稍歇。
楼誉等人上了城楼,城墙上高大的防箭垛已经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满眼破瓦颓垣,青石砖墙上到处是斑白的箭痕。
由于发射过于频繁,一架攻城弩的弓弦已经崩断,断弦随风而动,如利刃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锋利的痕迹,平添瑟瑟杀意和无声的悲壮。
城下百米外的朔军大阵里,打出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布幅,上面用黑炭写着几个大字——
楼誉,交出弯弯,饶你不死!
在青黑色海水般的朔军阵地里,这块白布尤其抢眼,明显到想让人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士可杀不可辱!
除了拓跋宏达之类大字不识一箩的文盲大老粗,所有人都怒目而视,眼中的熊熊怒火几乎能将那副白布点燃。
就连容晗都气得额头青筋乱跳,眼带血丝,恨不得立刻将那块白布撕成粉碎。
远远看着城墙上那几个人影,殷溟唇角冷弯,勾出一个森森笑意。
兵刃相交之余,再玩玩心理战。
朕乃一国帝君,怒发冲冠为佳人,不仅能够减轻妄起兵祸的责罪,还能平添一佳话。
朕手下的将士,只是战争机器,讲的是个“君有令不可违。”
而你就不一样,自称把黑云骑军卒当兄弟,如今为了一个女人,却让兄弟冒险拼命,怎能说的过去?
黑云骑十万人,就算其中一成有了疑惑和动摇,那也够了。
人心有了罅隙,如白玉有了瑕,缸碗有了缝,盛不住那么多的杀意和坚毅。
之前山呼海啸般的“弯弯”,以及现在打出的这块白布,都是想让黑云骑的军心不战而溃。
夏玄敬看着殷溟的背影,心中俱是敬畏和惊惧,虽然说作战一半打的是人心,但能将人心算计到这个程度,试问他自己也做不到那么准那么狠。
帝君如此心深似海,纵观整个大朔朝廷,除了那个已死的老太监,再无人能揣度。
拓跋宏达已经从众人的神色中察觉不对,拉过一个识字的小兵问清楚白布上的字后,顿时暴跳如雷,头发根根直竖,如同发狂的怒狮,大骂殷溟的祖宗三代后,提起黑铁大刀就待冲出去和殷溟拼命。
吴冠眼明手快,牢牢抱住,只觉得好像抱着只发疯的倔牛,勒得手臂发疼。
——殷溟对你有了企图,若他不死,将是无休无止的势在必得……我必须杀了他……
楼誉的话在耳边响起,弯弯静静站在那里,回想起阿爹和安宁公主,以及沙湾殉国的五千将士,还有楼誉腹部那个险恶到了极点的伤口,那种常年在荒原大漠独自求活,自小根植在骨子里的倔狠又不可自抑地冒了出来,凝视着遥远阵地上那个几乎凝成一个黑点的人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距离只有百丈,很好。
气息流转一个小周天,汇聚于气海,气海残破,只能勉强集聚四成功力,也很好。
隔着百丈的距离,人影只能是一个小黑点,可是楼誉和殷溟却仿佛对面咫尺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磅礴的杀气。
“前锋营上马!”楼誉下令。
“铁骑卫准备!”殷溟道。
“护城弩开弦!”楼誉道。
“弓箭手上箭!”殷溟下令。
一连串密集的命令之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攻城!”
“出击!”
新一轮的大战一触即发。
正在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弯弯突然足尖轻点地面,飘然掠起,站在了高高的墙垛上,长发如瀑,白衣胜雪,宛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