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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度】之 君臣念
“你再说一遍。”
殷溟坐在龙案之后,低垂的眼睫藏住了眸光,看不出喜怒。
陈良中惶恐地磕了个头:“黑云骑兵刃相见,半步不让,王传明那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在陛下面前爆了粗口,陈良中老脸发红,讪讪缄口,深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方才开口道:“梁朝副使王传明油嘴滑舌,引用太祖通礼,说什么驿馆也是梁朝的国土,微臣未得皇命,生怕影响两国邦交,所以不敢硬闯。”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我怎么知道陛下你想打还是不想打,如果我挑起了争端,你偏偏不想打,那我不就是跑上祭台的那只猪——笨死的吗?
陈良中不愧为鸿胪寺丞,一番话答得圆滑漂亮,一句“未得皇命”,暗指殷溟没把话交代清楚,让臣子很难办事,替自己减轻罪责。
“鸿胪寺的职责说到底就耍耍嘴皮子,如今你们连耍嘴皮子都比不上人家……”殷溟曲起中指,敲击着黑檀木龙案,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两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半响,抬起头道:“那我还要你们做什么呢?”
陈良中愣住,知道不妙,脸色发白,连忙磕头想再争辩些什么,却听到殷溟冷笑一声:“去自领二十廷杖罢。”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太阳东起西落,月有阴晴圆缺。
殊不知像陈良中这种老骨头,吃二十廷杖,轻则卧床数月,重则可能会被当庭杖毙。
陈良中脸色惨白,一下子和抽了筋骨的蛇一样,软倒在地上,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地哭喊道:“陛下,陛下恕罪啊……”
殷溟撇了眼刘怀恩。
刘怀恩眉头微皱,随即心神领会,面上似有不忍,迈出一步跪下,语气恳切:“陛下,陈大人一向忠心耿耿,执掌鸿胪寺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陛下念其年长,宽恕于他。”
殷溟嘴角挂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陈良中,想了片刻道:“既然刘大总管替你求情,那朕就给他一个面子,廷杖免了,罚俸禄一年,官降两级,到工部管理文书去吧。”
鸿胪寺丞职位高俸禄多活清闲,实乃厚位肥缺,殷溟一句话就把当了二十余年的鸿胪寺丞调去辛苦艰劳的工部当图书管理员,责罚不可谓不狠。
倒是从廷杖之下逃得一命的陈良中,心有余悸地摸摸屁股,觉得命在比天大,松了口气,抹掉眼泪鼻涕,着着实实磕了几个响头:“谢陛下恕罪。”
转而又向刘怀恩诚心诚意磕了个头:“多谢刘总管求情。”语气中尽是感激之意。
殷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
待陈良中千恩万谢地退下,刘怀恩叹了口气,道:“陛下心情不好,何必拿陈大人撒气。”
“心情不好是真的,不过这么处置他,却是想送你个人情。”殷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朕当朝削了你的面子,今天加倍还给你。”
斥责鸿胪寺丞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而刘怀恩的一句求情,竟然能让帝君改变心意,这必定会让所有大臣在心中重新衡量他的分量。
朝廷本来就是天下最趋炎附势的地方,从此“刘怀恩”这三个字会像镶了金边一般,金灿灿沉甸甸,无人胆敢小觑。
这个面子真的很大。
刘怀恩跪下行礼道:“老奴惶恐。”
“你不用惶恐。“
殷溟站起来,慢慢踱向殿外:“前几日朕当朝斥责你时,无一人替你说话,朕知道,那些文武大臣,仗着出身好就自命不凡,尤其是那些读过几年书的文臣,向来看不起你。”
顿了顿,不屑冷笑一声:“今日朕就要让他们知道,朕身边的人他们动不得,就连瞧不起,也不配。“
刘怀恩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语气亦无一丝波澜:“多谢陛下。”
“嘴上说多谢,你心里正在骂我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殷溟转头看他,突然叹了口气,承认道:“没错,陈良中那老家伙最近和吏部侍郎走得太近了些,如今既办了他又给了你一个顺水人情,明明什么事都有利于自己,却还要你感激涕零,确实不要脸了点。”
刘怀恩低垂眉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冷风瑟瑟,天空中有苍白的阴翳。
殷溟踱出大殿,站在白玉阶上,遥看立于大殿两边的那对紫铜神兽獬豸,静静道:“怀恩,朕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这条路注定孤独寂寞,朕的身边只有你,所以你一定不要在朕得到天下之前死了。”
一贯的傲然霸气,却带着丝说不出的落寞惆怅。
默默看着他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刘怀恩一向冷漠凉薄的心,此刻终于有了些暖意。
躬身道:“老奴必定鞠躬尽瘁,助陛下得偿所愿。”
殷溟仍然看着远处,却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陈良中铩羽而归,楼誉避而不见,其中必有蹊跷。”
这几天锦衣卫和鹰庭把后山和帝都翻了个遍,却连根女刺客的头发都没找到,又想到遇刺当天楼誉的古怪表现,刘怀恩点头道:“刺客不可能飞天遁地,老奴猜测,她就在大梁使团的驿馆里。”
殷溟沉吟道:“千里迢迢带个女子来行刺朕?楼誉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这女子不是大梁使团的人却能藏在大梁使团之中,她和楼誉有什么关系,倒是叫朕十分好奇。”
刘怀恩垂眸道:“必然是对楼誉非常重要的人。”
殷溟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想了想,转头淡淡道:“陈良中没有办法,那么怀恩,你就亲自去走一趟罢。”
刘怀恩低头应下,又问道:“如果杀了对方的人,刺客又不在使团驿馆内,恐怕楼誉不会善罢甘休。”
“杀错了就道个歉,多说两句话也不花什么力气。”殷溟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碾死一只小小的蚂蚁。
“若大梁就此开战?”
“他们要开战,难道朕就怕么?”
殷溟带着狂热和恨意道:“楼誉敢一个人跑到帝都来,就是打朕的脸,朕的脸皮像被剥了一般火辣辣地疼,索性借这个机会连楼誉一起杀了,他如果死了,谁还能阻止朕一统天下?”
你那么执着,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撕毁停战合约和大梁翻脸,也要硬闯驿馆,想必是为了那个女子。
陛下,情海苦无涯,回头方是岸啊。
刘怀恩略带怜悯地看着殷溟,你若是回不了头,我来帮你。
俯身恭敬领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殷溟叫住。
“等等。”
殷溟凝视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压迫而来,一字一字道:“那个女子,朕要活的。”
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对那个女刺客的杀心。
刘怀恩暗暗心惊,加上之前心底闪现的那一抹温暖,生生将满腔的杀意浇淡了些,须臾之间的决断已与之前不同。
既然帝君要活的,就给他活的。
大不了将那女子手脚经脉挑断,再送到他身边,毫无杀伤力的女子只能用来暖床,就算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关山度】之 丹心照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墙边一棵大树枯木败枝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
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看着街面远处黑压压纵马而来的朔国骑队,剧烈发抖,但依然坚持着不退半步,甚至还挺了挺不算宽厚的胸膛。
骑队越来越近,清一色的鹰庭服饰,最前面那个人面色暗黄无须,身材干枯瘦削,略显混浊的眸中偶见神光内敛,正是刘怀恩。
须臾之间,骑队已到驿馆之前,鹰庭高手齐齐翻身下马。刘怀恩却不动,骑在马上把玩着马鞭,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王传明。
冷冽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王传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脸上却扯出了一个骄傲又不屑的笑容,“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摇着扇子,主动迎了上去……
半个时辰前,楼誉下达了全体一起跑路的命令。
殷溟是什么样的人,楼誉再清楚不过,他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必然会不择手段誓不甘休,王传明能糊弄过一次,却糊弄不了第二次。
上次鸿胪寺丞铩羽而归,下次再来的,想必就是刘怀恩。
不用考虑什么天下悠悠众口文人诘问,仅凭“窝藏刺客”这一条,就足够殷溟立刻翻脸,将大梁使团格杀在驿馆之内,之后还能坦坦地写封信昭告天下,把大梁皇帝骂得狗血喷头。
走,必须要走,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走!
楼誉看着躺在床上的弯弯,眼中尽是担忧和焦虑。
弯弯已经渡过最危险的时候,但还未醒转,彻底祛除寒毒也需要一定时间,这一路车马颠簸,不知道她是否撑得住?
容晗轻轻拔出弯弯身上的银针,眉间拧成了一个结,忧虑更甚,抬头看向楼誉,语气极其沉重。
“六天,最多只能撑六天。”
虽然寒毒之危暂解,但她气海虚空,经脉破损,身中刀伤后失血过多,此时内患外激竟发起高烧来,加上长时间昏迷不醒,不饮不食,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没有相应的药物以及配合的诊疗条件,能撑六天已是奇迹。
此言一出,众人皆寂然。
来的时候甩掉了大部分的礼物辎重,跑到快要吐血尚需要七天时间,六天怎么可能?
礼物是送掉了,辎重行李也都可以不要,黑云骑兵们不眠不休快马加鞭也许能把行程缩短一天,可是弯弯怎么办?那些不会武功的文臣们怎么办?
楼誉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
他这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绝境,每每都在所有人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候,化险为夷,安然闯关。
弹指之间兵临城下时,没有惊过;削爵免官打落尘埃时,没有慌过;运筹帷幄逼宫夺权时,没有怕过。
而此刻,他却既惊又慌且怕,有了难以决断的忐忑。
因为这次关系着他最爱之人的性命,必须万无一失。
他已经错过一次,那一次的判断错误,害得他和弯弯四年生死两茫茫,所以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错!
思考沉吟良久,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坚毅和决断,抬头下令道:“侯行践。”
“属下在!”
“你带四百人护送弯弯和容大夫,扔掉所有行李,只留清水和干粮,抄小路,昼夜不停地赶路,必须要赶在六天内回到凉州。”
侯行践随楼誉在边境和朔国作战多年,最了解朔国的地形地貌,闻令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沿途的小路近路,咬牙应下。
“诺!大不了走龙山的那条盘山小路,险是险了点,但这次来的都是好手,可以护着弯弯和容大夫上去,咱们兄弟发起狠来,朔国那帮家伙肯定跟不上。”
楼誉静静凝视看着他,侯行践站得笔直如枪,字字铿锵:“王爷放心,侯七就算把命丢了,也绝对不会丢了弯弯和容大夫。”
楼誉一言不发,忽然上前将他抱住,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无须言语,这是男人之间的交付和依托。
侯行践唇角绷出了坚毅的线条,脊背挺直,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赵龙!”楼誉转头叫道。
“属下在!”
“你带着剩下的黑云骑,护送王大人和文臣们乔装打扮走另外一条路,你们不是殷溟的目标,阻力会小很多,务必保证王大人的安全。”
“诺!”前锋营校尉赵龙肃然应下。
“楼誉,那你呢?”容晗问道。
“我负责引开追兵,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露了行踪,必然能吸引大部分的追兵,到时候你们就借机而逃。”
“王爷,单枪匹马引开追兵,这太危险了。”侯行践和赵龙忍不住叫道。
“我一个人目标小,能躲能跑反而方便,就这么决定,你们先走,我殿后。”楼誉大手一挥,是不容相劝的坚决。
侯行践和赵龙扭头对看,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焦急,却都知道楼誉的脾气,不敢再劝。
“我不走。”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王传明和方筝尴尬地互视一眼,王传明甚是有礼地点点头:“方姑娘,你先说。”
方筝也不客气,涨红了脸,急道:“西凉王,容大夫,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明明知道这一去杀机遍布,生死难卜,这女子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楼誉心里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容晗:“你来定。”
容晗看着她,无奈且感动,恳声劝道:“方大夫,我们这一路如履薄冰,实在是险极,你从未在朔国人面前露过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只要悄悄走出驿馆回到家中,就能得保平安,又何必跟着我们搭上性命。”
“容大夫,我父母早亡,在帝都无亲无故,家无累财,没什么可连累牵挂的。”
方筝的眼眶发红,扑哧扑哧落下泪来,哽咽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在我心里,你却是我最可亲可近可信的人,我……我不怕死,你就带上我吧。”
她如此情真意切,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爱慕之意。
同是为情所困,楼誉看向方筝的眼光中,便带上了一丝善意的了然和惺惺相惜。
侯行践看见方筝哭得伤心,不忍道:“王爷,万一朔国鹰庭查出了蛛丝马迹,我们这一走,如果有了危险谁来管她。不如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容晗双眉紧锁,倍感踌躇和为难。
楼誉的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不待他回答,转头道:“侯行践,方姑娘和你们一起走,保护好她。”
“诺!”侯行践看看方筝,大声应下。
方筝大喜,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楼誉感激一笑。
“咳咳”王传明清咳两声,提醒大家自己的存在:“王爷,下官不走。”
楼誉霍然回头:“王大人?”
“王大人,你傻啊,现在这种情况,不走就是个死。”之前驿馆门前的那场唇枪舌剑,让侯行践对王传明的观感大为好转,此时见他不肯走,顿时急了。
“身为一国使节,身负扬国威、传礼仪、交涉谈判之使命,代表了我大梁的国体,受皇上重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拜送书于庭还未结束,两国依然遵守着停战和谈,安养生息的协议,身为一国使臣,若悄无声息地离开,难免落人口舌,让大梁为天下人诟病耻笑。”王传明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迂腐!你以为留下来给他们杀,朔国帝君就不会挑起战火了?该打的时候他们一样照打,杀你就和碾死只蚂蚁差不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古往今来有多少使臣死在脑子转不过弯上,都是笨死的。”侯行践磨牙,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晕了打包扛走。
“追兵很快就会赶到,你们带着伤患弱女走不快,我留下来,多少能拖住他们一点时间,你们可以跑得更远一些。”
王传明向楼誉郑重作了一揖:“苏武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唐雎以布衣冒天子之怒,王传明虽然不才,愿效仿之,望王爷成全。”
楼誉凝视着他,长时间不语,神色渐渐凝重而严肃。
王传明亦回视他,目光相接处,尽是通透淡定的视死如归。
“王爷,这次出使不同往日,不再用献媚卑谦,而是能堂堂正正傲然立于廷上,身为使臣能如此,我多年心愿已得偿,若能为国为民为……兄弟,再做一些事情,下官此生光耀至极,再无所憾。”
在场的多是看淡生死的铁血汉子,他那一声江湖气颇重的“兄弟”,却硬生生将眼泪逼出了众人的眼眶。
两人对视片刻,楼誉知他心意已定,多说无益,缓缓拱手,郑重无比地行了个大礼:“王大人,您虽然不会武艺,却有大仗义大气魄,楼誉无比佩服敬重。”
王传明微笑回礼,又向众人团团一揖:“事不宜迟,众位将军还是打点行装,早做准备吧。”
又向赵龙深深一躬,道:“赵将军,礼部的其他同僚就拜托你了。”
赵龙脸色肃穆,连忙拱手应下。
王传明的眼光扫过众人,微微点头以示告别,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大人!”侯行践急行两步,虎目含泪,忽然掀袍单膝跪下,铁拳紧握置于胸前,无比认真庄重地行了个军礼,语气铿锵有力:“今日终于得以见识了读书人的气节脊梁,有王大人在前,侯七这一生,再不敢小觑任何读书人。”
王传明眼角周围的纹路舒展开来,笑得宽慰舒畅,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房门…………
如今,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独面呼啸而来的鹰庭杀手,看着杀意森森透骨的刘怀恩。
面带微笑,缓步上前,一步一步,坦然而淡定地走着一条面向死亡的路。
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驿馆,一阵寒风刮过,卷起了细小密匝的雪花。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终于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