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风顺水,这一日,船到洞庭。
卫蘅久闻八百里洞庭之名,闻名天下的岳阳楼、君山、屈子祠等名胜古迹都在此处,她与湘竹雪竹等人谈起时,几个丫头都是兴致勃勃,言道难得顺路经过,一定要去走一走,看一看。
卫蘅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谢昭,却见他又在把玩那件羊脂玉佩,脸上却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卫蘅心中沉了沉,其实她昨日便发觉谢昭有些不对劲儿,不同于平日里的谈笑风生,他敛了笑意,变得寡言少语,又时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是哪里不对了呢?
卫蘅与谢昭相处这段日子,得他全心全意呵护照拂,且两个人一直相得甚欢,许多时候更是心有灵犀。谢昭之于卫蘅,已远不止是恩人这么简单。可如果非要说出二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兄长?朋友?知己?都有些像却都不准确,卫蘅偶尔念及,也觉茫然。
她如今见谢昭心事重重,欲待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稍加思索,便斟了一杯茶,亲自送了过去。
谢昭一愣,定定看了卫蘅一眼,见她秋波盈盈望着自己,眼中俱是关切之色。不由心中一暖,神色中的冷意缓和不少,对卫蘅温声道:“时候不早了,蘅姑娘早点歇息,明日可去君山一游。”
卫蘅见他不动声色下了逐客令,只得罢了。
半夜时分,窗外起了潇潇秋雨。
卫蘅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半偎在床头,静静听雨!阑珊雨声如词中长调,浅吟低唱,含蓄委婉,韵味悠长。卫蘅轻喟:“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自己虽未白头,一颗心却仿佛已经苍老了!
舱内静寂,卫蘅心中也是一片沉静。那些曾经的过往清晰如昨,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一一闪过。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平静如斯,全然没有那些曾经的痛楚与愤怒。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局外人闲来无事,翻看了一本折子戏,戏中写尽了一个女子的离合悲欢。戏看完了,故事也结束了。
卫蘅长吁了一口气,仰卧在绣枕之上,她面朝着黑暗的虚空,蓦然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夜里折腾得太久,早上便起得迟了,等她到前舱时,谢昭已然出去了。
雪竹等人已然收拾停当,单等卫蘅一起去游君山。
卫蘅推开窗子放眼一望,只见船外晴空如洗,碧波万顷,不远处君山积翠,雾霭缭绕,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清风拂面,略带着淡淡湖水特有的气息。
卫蘅扶了扶鬓边镂空水晶蜻蜓钗,翩然转身。才要出舱时,却瞧见一旁桌案青玉镇纸下压了一幅字,墨色犹新,显然才写完不久。
卫蘅眸光一闪,走近了细细观看。笔走龙蛇的一纸行楷,写的是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且说卫蘅跟着楚夫人潜心学习书法多日,她本就聪慧,又颇有悟心,因此她年纪虽然不大,于书法一道却有极深的造诣。
这首词她自不陌生,她垂下手腕,指尖随着字势游走,心中浮起一个疑问。
这首《念奴娇》写得是词人于月夜泛舟洞庭湖上的情景。这时候写它,自然应景。只是这首词意境空阔高远,显示出的是词人光风霁月的坦荡与磊落。若要书法与词意浑然一体,相得益彰,书写应以洒脱肆意为最佳。
谢昭文采风流,卫蘅早就领教过了。可看他写这首词的笔势,刀锋剑刃,狂放不羁,凌厉之气几乎要破纸而出。
卫蘅黛眉微锁,默然了许久。字由心生,谢昭写这幅字的时候心中只怕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卫蘅心中存了疑问,君山虽然景致如画,对她而已竟然味同嚼蜡。
君山之上竹林成海,这边是筋骨隆起的梅花竹,那厢是黄绿相间的金镶玉竹,更有娥皇女英洒泪而成的湘妃竹随风摇曳。雁回山离忧阁附近也有大片竹林,数量或能过之,种类却远远不及此处,湘竹墨竹看着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雪竹兴奋之余瞅了瞅自己姑娘,却见她静静立在一棵斑竹之侧,微微抬头,白玉般的手指在竹节上的褐色斑点上缓缓移动,仿佛在全神贯注欣赏竹子的美丽姿态。
雪竹跟她久已,只这一眼便看出卫蘅心神不属。她靠过去,轻声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想谢·····”卫蘅脱口而出两个字后,后知后觉的急忙咬住了舌头。
雪竹歪了头定定看了卫蘅一会子。
卫蘅手中拈着一根细细的竹枝,点了点她的肩膀,狐疑道:“瞧什么呢?”
雪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湘竹墨竹,见她二人离着这边有十余丈,度其距离,应该听不到自己跟卫蘅的谈话,遂小声道:“姑娘本是万事不理会的,怎么无端端在意起不相干的人来?”
她话里“不相干”几个字仿佛几滴滚烫的热水浇在卫蘅身上,瞬间点醒了卫蘅,卫蘅此时才蓦然发觉,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开始心系谢昭的喜怒哀乐!一念至此,她的心猝然跳漏了半拍。
卫蘅也是在情事中打过滚的人。范用跟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也只算相敬如宾罢了;何致是死是活自己都不曾关心过,更罔论其他;唯有陆湛,曾让自己日日夜夜藏在心里,时时牵念,处处留心。
卫蘅站立不稳,退了几步,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只觉得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难以自制。
竟然会如此?为何会如此?今后又该如何?卫蘅心中犹如填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湘竹墨竹笑意盈盈走了过来,却瞧见卫蘅脸色大异平时,惊讶道:“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卫蘅勉强攒出一个笑容:“无事。”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平复翻腾的心绪,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来。
四人回到停泊在君山之侧的船上时,正值一道艳丽的残阳斜斜铺在洞庭湖上,水波如碎银般粼粼生光。这个黄昏瑰丽无比----
谢昭还未归来。
夕阳西沉,夜色如浓墨一般渐渐侵染开来---
船舱中掌了灯,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把静坐在一旁的卫蘅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不知何时,舱外有笛声幽幽响起。
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缓缓流淌在这无边的夜色中,船上一干人都情不自禁停了手中之事,侧耳倾听。
卫蘅双眉微蹙,笛声本该清脆悠扬,可这人生生把笛子吹出洞箫的凄楚清寒,一声声幽情暗生,仿佛说尽了心中无限伤心事。
她咬了咬唇,终于站起身,挑开帘子出了舱门。
此时明月如镜,清光皎然。
船舷栏杆旁,谢昭白衣如雪,正对着满湖水光夜色,玉笛横吹。
卫蘅默然不动,等他一曲吹罢,才轻移莲步,走到甲板之上。
谢昭转过身来,直直看向卫蘅。
卫蘅又往前走了几步,在离他三尺之外站了。
两人对视良久。
谢昭漆黑幽冷的眸子里忽然荡起层层涟漪,这一瞬仿佛有漫天星光细细碎碎铺在他的眼底。
他低眉抚了抚手中玉笛,忽然轻声道:“长夜漫漫,蘅姑娘可愿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