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色香味精妙绝伦,新酿酒酒味甘冽香醇,卫蘅有些醉了。
最初卫蘅也颇矜持,谢昭与闵老畅饮时她也是浅浅啜一口。谁知那一老一少,推杯换盏间妙语如珠,并且也不曾冷落了卫蘅,引着她也谈了不少奇闻异事。席间气氛融洽,这酒不知不觉就饮了七八杯。
卫蘅觉得有些醺醺然的时候,有小童来请闵老,他便先告辞去了。
明亮的羊角灯下,谢昭见卫蘅面染桃花,目如秋水,眉梢眼角带了些酒意,比白日里添了几分艳色,风韵更盛。她此时犹自端着酒杯,送到唇边。
谢昭温声劝道:“别喝了,再喝可就醉了。”
卫蘅饮完了这杯,斜斜睇了他一眼,憨然笑道:“一醉解千愁啊,我这里。”她指了指心口:“一团团的,堵得我心口疼,偏掏又掏不出来,用酒浇一浇,说不定就都化了。”
谢昭柔声道:“往事已矣,你才不到双十,还有数不清的大好年华。几年的不如意比起几十年的好时光,孰轻孰重?”
卫蘅歪了头看着他,慢吞吞点了点头:“有点道理。我本来一直想把那些都忘了,谁想遇到······”
不等她话说完,谢昭对在席旁侍立的小丫头吩咐道:“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他转回头的时候,见卫蘅已经又喝了一杯,想是前面的酒劲也涌上来,她的眼光越发迷离不定,一手托了腮,笑眯眯望着自己。
谢昭觉得好笑,把她面前的酒杯移开:“这可真是醉了。”
卫蘅觉得心里清楚的不得了,却不知为什么全然管不住自己,她忽然撇了撇嘴:“我恨表哥这个称呼。”她竖起一根雪白晶莹的手指:“范用。”又伸出第二根手指:“何致。”接着伸出第三根手指:“陆湛。”
谢昭有些失笑,还真是,这三个男子或近或远都是卫蘅的表哥。不对,何致与陆湛倒罢了,范用与卫蘅之间并没什么,她为何第一个提及他?
“范用?”卫蘅呢喃了一句,用手捧着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忽又笑了:“他是我嫁的第一个人啊。”
谢昭眸色一凝:“你何时嫁给范用的?”
”上辈子呀。”卫蘅答得极其顺溜。
谢昭皱起了眉头,他审视着眼前的卫蘅。
婆娑灯影下,她笑得憨憨的,一派天真。
是酒后真言?还是酒后胡言乱语?若是醉酒之语倒罢了,若是·····,谢昭心神一震,他凝神侧耳听了听门外,确信四处无人,压低了嗓音问道:“当今圣上驾崩后,是哪位皇子承继大统?”
“信王啊。”卫蘅不假思索。
谢昭的身子陡然一僵,心中惊骇无比,此时耳中所听简直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卫蘅,一时无语。
醉醺醺的卫蘅全然不知自己说了怎样惊世骇俗的话,她秋波一转,瞟到谢昭脸上,露齿一笑,喃喃道:“谁家男儿颜如玉·····”
谢昭嘴角微翘:“这丫头平时端着大家闺秀的派头,何等端庄有礼,没想到酒后竟然这种德行,居然调戏起自己来。”
他忖了忖,去在西厢,吩咐一直候着的湘竹去取一碗醒酒汤来。
等他转回房时,正看到卫蘅扶着桌子站起身,身子却稳不住,摇摇晃晃个不住。
谢昭哭笑不得,急忙把她搀住了:“想做什么?”
“热,开窗子。”卫蘅只觉得浑身酸软,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谢昭把她扶到窗边的矮榻上坐下,挪过两个秋香色引枕让她靠了,又拧了热帕子来给她擦脸。
卫蘅歪了头,老老实实让他打理。
谢昭替她理了理额头的碎发,见她黛眉弯弯,睫毛又密又长,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迷迷茫茫望着自己,仿佛一只迷途的小鹿,可怜可爱。心中不由得柔情荡漾,柔声道:“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了。你素日的戒心都哪里去了,嗯?”
卫蘅眼睛里蓄起了些水汽,争辩道:“为什么不许喝?我又没喝醉?”
谢昭轻笑道:“再敢犟嘴,我把你卖给闵老做丫头,让你天天闻着酒香,却喝不到一口。”
卫蘅恶狠狠瞪着他:“坏人,你也是坏人。”
谢昭把一盅茶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饶有兴趣的问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好人?”卫蘅觉得头越来越沉,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回道:“就对我好的人。”
“怎么才算对你好?”
卫蘅的意识渐渐空白,她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谢昭倾耳细听,断断续续几不可闻:“别······别骂我;别不管我;只······只疼我一个、一个就好。”
谢昭把湖绿色披风轻轻覆在卫蘅身上,低低说了一个字,这个字卫蘅并不曾听到。那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好”!
湘竹端醒酒汤进得门来,只见蘅姑娘伏在引枕上已酣然入睡。阁主静静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看她进来,谢昭摆了摆手。
湘竹低声道:“刚刚冬离说,姑娘的卧房就安排在问梅阁了。”
谢昭唔了一声,他看了看睡意沉沉的卫蘅,俯下身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湘竹眼观鼻,鼻观口,视而不见,只心道:“幸亏雪竹不在。”
她挑了一盏琉璃灯,在前面带路。
花径幽深,九月的夜风已有些寒意。卫蘅身上虽裹了斗篷,却也打了个寒噤,她无意识的往谢昭怀里拱了拱,双手揪住了谢昭的衣襟。
谢昭这是第二次抱卫蘅,第一次是两人急于逃离事发现场,自然没什么遐思绮念。这一回却是从容闲适,且喝醉酒的姑娘全无戒备之心,只管安安心心靠在自己怀中。
谢昭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软玉温香,只见她双眸紧闭,上挑的眼角处泛着隐隐嫣红,这种罕见的艳丽风情真真让人心旌摇动,难以自制。他忍不住俯了俯身子,挨近了姑娘的樱唇几寸,才略略一靠近,鼻端便嗅到一缕清如莲蕊的幽香。谢昭眸色一暗,终究偏了偏头,嘴唇擦着卫蘅的鬓边一掠而过。
卫蘅宿醉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湖绿色罗帷低垂,是完全陌生的一个所在。
卫蘅拥被坐起,揉了揉额角。回想昨夜的情形,仿佛只记得闵老先走了一步,后半截如何,脑海中竟然模糊一片。卫蘅捧了头,暗暗懊恼,怎么居然就在人前喝醉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有失礼之处?
她自省了一番,在心底小声告诫自己:“卫蘅卫蘅,今后定要离那杯中物远远的,饮酒多误事。”
她这里正窃窃反省不已,就见湘竹捧了铜盆笑盈盈走进房来:“姑娘醒了。”
卫蘅点头,披衣起身。湘竹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笑问道:“昨晚姑娘多饮了几杯,也没用些醒酒汤,这会子可有什么不适么?”
卫蘅的面颊微微发热,却也知道湘竹是好心,绝非有嘲弄之意,遂落落大方答道:“一觉醒来,居然神清气爽,闵老的酒的确非同寻常。”
颇踌躇的一会,卫蘅终究忍不住,她微微垂目,吞吞吐吐问湘竹道:“昨晚闵老离开后,我·····,我······”
湘竹从妆镜中见卫蘅目光闪烁,神情颇不自然,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她担心何事。
湘竹心中早有计较,笑道:“我给姑娘送醒酒汤的时候,姑娘歪在竹榻上歇着呢。之后我跟阁主就把姑娘送回房来休息了。”
卫蘅心道这丫头说的话几乎等于没说,又不能再追问我是怎么回来的云云,索性也装装糊涂,罢了罢了。
一时用过了早膳,谢昭与卫蘅跟闵老告辞离去。闵老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卫蘅笑道:“小姑娘,这个算是我的见面礼儿,你可别嫌弃。”
卫蘅哪里肯收,赧然婉拒道:“晚辈第一回拜见您,不曾备礼,已觉汗颜,又怎能收您的礼物?”
闵老颇有深意地瞥了谢昭一眼,呵呵一笑道:“小谢早给我送下礼了。至于这个,咱们虽是第一回见,老头子却觉得与你投契,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卫蘅听闵老如是说,自然不能再出言拒却,忙恭恭敬敬接过来,盈盈一礼:“多谢闵老了。”
闵老点点头,又转头对谢昭道:“我也不留你们了,此去多多保重,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看看老头子罢。”
谢昭笑道:“再过扬州时,必定要叨扰您老的。”
回程路上,卫蘅打开闵老送的那张纸,看了一眼,竟大出意料之外,原来那是一张酒方子,详详细细写了几种果酒的酿造方法。她翻来覆去瞧了几遍,忍不住纳闷:“闵老怎么送我这个?”
谢昭取过来瞧了几眼,笑道:“蜀中盛产樱桃、雪梨、枇杷等各种果子,闵老有心了。”
卫蘅随即明白过来,心中欢喜,只是转念又犹疑道:“秘方虽给了我,我若用在酒坊上,闵老不会怪罪罢。”
谢昭见她一味谨慎,思前想后,不由笑道:“既然送给了你就是你的。你若觉得受之有愧,到时候分几成红利给闵老,他那性子,想必会欣然接受。”
卫蘅这才释然,把酒方子珍而重之的收好了。
马车内静了下来。
谢昭无意中窥知一件不可思议的秘密,隔了一夜,心中尚颠倒不已。卫蘅则是不知自己酒后如何失态,心中尴尬,惴惴难安。两人各怀鬼胎,目光偶然交汇,便即转开。一个不好问,一个不能答,幸喜对方都绝口不提,也算心有默契。
回到船上,不再耽搁,便即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