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踅身回到舱中坐了,故意微微咳嗽了一声。
卫蘅一味的沉思冥想,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会子见人家面带微笑看过来,于是也硬生生挤出一个笑,点头示意。
谢昭温声道:“明日咱们就要离开扬州,蘅姑娘可还有想去游玩的地方么?”
卫蘅立即摇头:“几年前也曾这这里小住,也算是游赏遍了。”
谢昭笑道:“木樨坳呢?可去过不曾?”
卫蘅摇头:“这名儿,可是那里遍植桂花?只是都到了这时节,桂花花期早过了。”
“木樨坳在观音山后山,那里地处僻静幽深,节气比平地稍晚些,坳中桂花中有许多的四季桂,这几日开得正盛。”
卫蘅颔首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与此同理罢。”
谢昭笑道:“正是。良辰好景,岂可虚设?谢某冒昧,邀三姑娘同游,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卫蘅本来心中烦闷,无可排解,此时见谢昭笑容清澈,一脸诚意。略忖了忖,心道左右无事,权当去散散心罢,遂笑回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雪竹身上不大爽快,墨竹正要给她送了一碗红糖姜汤过去。见卫蘅与谢昭要出去,便告了假,在船上照顾雪竹。
卫蘅便带了湘竹,谢昭带了贴身的童儿冬离,坐了马车迤逦向观音山去了。
虽然已是申时,但天气晴好,日光如明晃晃的金线一般,透过轻纱洒进车厢之内。
卫蘅看了看对面的谢昭,见他双目微垂,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块玉佩。洁白无瑕的羊脂玉玉佩莹润如脂,光彩柔和,衬着朱红色的梅花络子极为醒目。
一路无话,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来到了木樨坳中。
过了一道石桥,一条青石小路曲曲折折往消失在竹林深处。
渐走渐高,四处万籁俱静。
路边石壁变得陡峭,自上而下爬满了薜荔藤萝,枝叶披离,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东嗡、东嗡”的钟声,幽幽深沉,绵长不绝,想是黄昏将至,观音庙中例行佛事了。
率先走在前面的谢昭住了脚步,指了指前方,笑道:“快到了。”
卫蘅顺着他的手势遥遥望了望,只见山坳中绿树葱茏,隐隐约约藏着着几簇白墙青瓦。
一阵清风吹来,空气中竟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呀!”卫蘅轻叹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冷香幽幽,馥郁满怀!
再走几步,四周山坳中杂树渐少,桂树越来越多。那只剩下一簇簇绿色桂花托子的是金桂,开着乳白色、淡黄色花朵的则是四季桂。
好一片桂花海-----
卫蘅屏住呼吸,缓缓走到木樨树下,举手摘了一朵桂花,低首轻嗅,此时此刻她暂时抛却烦恼,在花下徘徊踯躅。景致如梦如幻,怎不让人心荡神驰,忘情物外。
呼出那口压在心底的浊气,卫蘅眼中浮出一个轻松的笑意,长袖拂过桂花枝桠,纵情赏玩这九月桂花的独特美丽。
惬意时光总是易过。
不知何时,东山顶山,升起一轮满月,皎皎如水,清辉遍地。
一阵清幽婉转的笛声在花间悠悠响起,幽幽咽咽,仿佛把这弥漫在天地间的飘渺的香气织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
卫蘅笼着手,斜倚在一棵桂树之下,仰首望着皓月长空,默默念道:“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请和冷月到帘栊。”
卫蘅目光微转,落在谢昭身上。
那白衣如雪的佳公子,长身玉立于桂树下,羌笛横吹,姿态洒脱恬淡。
谢昭笛声未歇,就见童儿冬离走近了,躬身道:“公子,那边都预备好了。”
谢昭微微点头,朝这卫蘅那边叫了声:“蘅姑娘,请到半溪精舍去罢。”
卫蘅愣了愣,不知所以然。
谢昭等她走到自己身旁,跟她并肩而行,笑着解释道:“这半溪精舍的主人原是宫中御厨,告老还乡回到此处。他自言在宫中大半辈子,累了,只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后来买了这处山林,起了这座精舍。经营了七八年,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才有如今的风景。他舍不下厨艺,又不愿操劳,便立了个规矩,半溪精舍每两日才接一桌宴席,且不能由着客人点菜。”
卫蘅失笑道:“真是怪人,第一回听说客人不许点菜的规矩。这样苛刻,可有客人上门?”
谢昭抬手帮她挑起压低到眉间的一枝木樨花,笑道:“扬州不缺富商巨贾,银子流水似的;再试问谁不想尝尝圣人曾吃过的菜式。况他的厨艺着实精妙,德兴楼的主厨是他的徒弟,手段尚不及他一半。现如今虽才九月,只怕年底的预订都排得满满当当了。”
卫蘅忽然睨了谢昭一眼,却不说话。
谢昭挑了挑眉,疑惑地看着卫蘅。
卫蘅暗笑道:“倒不比你离忧阁的规矩更奇怪。”
半溪精舍顾名思义,园中有一道清溪潺潺流过,不多几座的亭台楼阁点缀其中,倒清雅的很。
冬离引着谢昭与卫蘅来到一座屋舍前,门前有一株半搂粗的桂树,高大丰茂,满树星星点点的乳白色桂花芳香四溢。门楣上挂着“五味轩”的匾额。
室内四角都悬着琉璃宫灯,大漆彩绘花鸟的桌椅,海贝螺壳镶嵌的矮榻几案,蜜合色挑绣折枝花卉的帷幔,一色的富丽堂皇,一屋子的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谢昭见卫蘅环顾室内,面色颇不以为然,遂笑道:“闵老说了,客人们既是奔着宫宴来的,好歹让人家见识见识宫中制式,既不越制,多少又得有点意思,糊弄一下,才不至于让花了银子的客人们败兴而归。你若不喜这里,咱们去栖兰小筑罢。”
卫蘅越听越觉得这位闵老是个妙人儿。
她着实不耐这锦绣灿烂的所在,也就不再客气推辞,离了这五味轩,去栖兰小筑了。
栖兰小筑临水而建,一片梅林隐着一道曲栏,门前有一块七窍玲珑的太湖石,石侧散种着数本兰草。最妙的是这间小筑乃是用竹子搭建而成,宽敞的窗子上糊着秋香色霞影纱,室内桌椅之物也俱是竹子所制,一旁高几上的汝窑花觚中养了几枝秋芙蓉。
卫蘅嘴角轻翘,道:“这里好。”
一时有几个垂髫小丫头提着食盒进门。卫蘅偷眼打量,见她们都是粉色小袄,蓝缎子长坎肩儿,打扮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清秀的脸上都挂着三分笑,既不谦卑,也不冷淡,上菜排箸的一举一动都规整的很。
卫蘅正品评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小谢,你又来算计我的好酒啦。”
湘帘一挑,一个精瘦的白发老爷子施施然迈进房来。
谢昭起身施了一礼,笑道:“许久不见,闵老风采如昔。”
闵老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卫蘅,笑道:“哈,你今儿还是带着小媳妇来的,长得真俊。”
卫蘅脸腾地红了。
谢昭辩解道:“这是我好友的妹妹,托我护送一程。并不是·····”
闵老又打量了一下卫蘅,笑道:“我说错了话,小姑娘别见怪。小谢来我这里五六次了,我可没见他带姑娘来过。”
卫蘅见这老爷子人情练达、蔼然可亲,让人不由心生亲近之意,遂走上前一步,笑盈盈对着闵老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福礼。
闵老赶快虚扶了一把,三人坐了。侍立在一边的小丫头捧着酒壶上来斟酒。
闵老理了理颌下稀稀疏疏的白须,笑道:“你们来得巧,我去年酿了几坛莲花清、荔枝绿跟棣花酒,这几日才出窖,今晚你们可要好好品评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