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卫蘅与何致和离，算起来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何家虽然元气大伤，毕竟家底雄厚，生意也还做得。卫蘅的舅舅何斌新娶了一位夫人过门，不过几个月新妇便有了身孕，何斌喜出望外。何致见父亲春风满面的得意，简直如骨鲠在喉，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索性辞了父亲，去岭南跑生意。因着卫蘅的事，父子尚有嫌隙，更兼何致断袖的名声杭州城尽人皆知，着实叫人羞惭，想了想，也就由他去了。
何致前些日子才从岭南归来，他不愿回杭州，便兜兜转转便又到了扬州。这一日在德兴楼与人吃酒，无巧不巧，遇到了卫蘅。本来两人闹到那地步，错错身子过去也就罢了，偏何致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的便叫了那声表妹。
那个丫鬟一脸的怒色：“哪里来的登徒子，这样无礼？”
何致见认错了人，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忙深深作下揖去：“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一时眼花，认错了人，失礼之处，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外边闹得稀里哗啦，房内的雪竹墨竹听了，扔了筷子几步便窜出房来。
雪竹一阵风似的卷到卫蘅身边：“姑娘怎么了？”
何致抬起头正好看到雪竹，大吃一惊，惊得嘴都合不上了，指着雪竹讶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雪竹打量了一下何致，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何家表少爷。”
何致一迭声的追问：“你没跟着你家姑娘？怎么到扬州来了？这跟的是谁？”
雪竹抱了胳膊，依旧冷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害的我们家姑娘还不够？这问东问西的又想怎样？”
何致满面羞惭：“原是我对不住蘅表妹。我听说她回京后嫁了齐国公家的陆三爷，她这一向可还好么？”
雪竹一听这话，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恶狠狠瞪着何致：“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何至于被逼着离开齐国公府？”
何致大惊失色，颤声道：“离开齐国公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湛嫌弃我们姑娘曾嫁给你，夫妻因此不和，姑娘跟他和离了。”
何致颓然退了一步，身子靠在栏杆上，喃喃道：“是我害了表妹，要不是我当初鬼迷心窍·····”
一旁的卫蘅再不愿听下去，转身进了房门。
雪竹又冷冷睨了何致一眼，便要离开。
何致却又叫住了她，期期艾艾好一会子，才问道：“你们姑娘，如今、如今还好么？”
然后他就看到雪竹脸上浮出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好啊，好的不得了。”
何致无端觉得这个笑容不对劲儿。
“姑娘前脚和离，魏王就上门求娶我们姑娘做侧妃，你说好不好呢？”
何致呆呆听着雪竹咬牙切齿的腔调，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八月十六，我们姑娘跟魏王去法慧寺上香，半路上遇到强盗，姑娘从断崖上跌落西江。”
何致握着栏杆的手一紧，脸色顿时大变。
雪竹的话比冬日的寒风还冰冷沁骨，她冷森森地瞪着何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陆湛，魏王，你们一个个······”她陡然停住了话语，一摔帘子，头也不回的进房去了。
何致几乎瘫到了地上。
不过才过了区区一年，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半靠在栏杆上的何致才觉得软绵绵的手脚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勉强站稳了，看了看雪竹进去的那间雅间的门帘，神色阴沉难定，心中辗转思量：“跌落西江，然后呢？是下落不明、死生难测？是被救回来亦或是······”
说起来他与卫蘅走到最后，几乎算是反目成仇。可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卫蘅那点点恨意渐渐烟消云散。何致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妄念一消，细细反省想来，毕竟是自己算计表妹在先，几乎误了她的终身，也害了自己跟何家。自作孽，与人何犹？
只可惜两家几乎断了往来，自己也没脸去跟阿蘅忏悔什么愧疚之情。谁想今日偶遇雪竹，竟得了这样一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
他攥了攥拳头，牙关紧咬，终究不甘心就此离去。
何致一步一步挪走到那间雅间门首，隔着帘子低低叫道：“雪竹，我有话问你。”
雪竹不欲搭理他，奈何他执意不肯离去，低声下气乞求道：“我只问几句话，雪竹，算我求你。”
卫蘅朝雪竹点了点头。
雪竹无可奈何走过去，冷了脸掀开门帘：“有话进来说罢。”
何致踏进门来，与雪竹面对面站在屏风前，透过纱屏，只能隐隐约约可见里面有三个人影。
雪竹一脸的不耐烦，偏了头也不看他，只道：“有话快说。”
何致不再迟疑，直截了当问道：“蘅表妹被救起来了没有？”
“魏王府、齐国公府、靖宁侯府三家都派出人手搜寻了足足一个月，没有姑娘的任何消息。”
何致脸色更是难看，他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这是要去何处？”
雪竹面无表情：“我不愿再呆在上京那个伤心的地方，打算回家去。”
“那你这是跟·····”
“恰巧遇到这位崔姑娘，跟我同路，便结伴而行。”雪竹冷冷道：“你盘问完了没有？”
何致苦笑了一声：“你多心了。”
雪竹不置可否，抬手指了指门外：“何公子，好走不送。”
何致叹了口气，缓缓走出门去，只觉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他惶惶然下了楼梯，胸中烦闷难消。
走到大街之上，回头望了望雪竹所在雅间的那扇窗户。何致咬了咬牙，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他马不停蹄，第二日便赶回了杭州老家，把此事说与何斌知道。何斌又惊又痛，立刻修书一封送往京城靖宁侯府，此时后话，暂且不提。
这边雪竹侧耳听着何致离开，皱了皱鼻子，绕过屏风来。
她瞅了瞅卫蘅，见她表情淡淡的，虽看不出什么厌憎之色，但眉间那股惬意之态已然烟消云散。
湘竹跟墨竹对卫蘅跟何致的事也算略知一二，都识趣地三缄其口，绝不开口问一个字。
雅间中一时静悄悄的，卫蘅半垂了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三个丫头见这情形，哪里还吃得下去。
湘竹陪笑道：“姑娘可是有些乏了？咱们出来了这半天，也该回船上去了。”
卫蘅愣了愣神，缓缓点头道：“嗯，回吧。”
来时高高兴兴，回时没情没绪。雪竹不由在心里大骂何致，无端端跳出来做什么，白白扫了姑娘的兴致。
几个人回到船上，卫蘅觉得懒懒的，自去舱中歇着了。雪竹等人也不敢打扰她，只在一旁默默伺候。
谢昭这一晚并未回到船上，直到第二日未时时分，他才姗姗归来。
彼时卫蘅正在前舱。
谢昭低头进门时，见她一动不动坐在窗前，仿佛全神贯注在看外面的风景，但那眼光明明散乱无神。前几日的明丽笑靥也全然不见，倒像是蒙了一层看不见的乌云，蕴藏着无限心事。
谢昭皱了皱眉。
他对着湘竹使了个眼色，便退到舱外船板上。
湘竹轻手轻脚跟出来。
谢昭淡淡问道：“蘅姑娘怎么了？”
湘竹压低了嗓子，把昨儿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告罪道：“是婢子们无状，怂恿姑娘去城中游玩的，才惹出这桩事。婢子们不敢推诿罪责，情愿领罚。”
谢昭挥挥手：“罢了，那何致既没有看出破绽来，也算你计功补过了。以后行事，更要越发小心才是。”
湘竹唯唯。
谢昭且不进舱房，他负手立在船舷处，望着秋江之侧，满山红叶，静静出神。江风瑟瑟，吹得他身上白色织锦长衣猎猎作响。
好半晌，谢昭沉思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唇边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