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抚州时,卫柏安排的那四个手下与卫蘅联络上,他们俱扮作家人模样,跟着卫蘅一路南下。
一路沿着运河行来,过了淮安,就到了扬州了。
谢昭言道他在此处有些事务要处理,须停留两三日,这几日还请卫蘅自便。
卫蘅对扬州并不陌生。《江南小记》中也曾写到她游过的瘦西湖的长堤春柳、荷蒲薰风,还有杜牧笔下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她本来也十分喜爱这座古城的风貌,旧地重来,亦有许多的感慨。只是这一回不同往日,出去行走,万一遇到熟人岂不是要节外生枝?因此只安心呆在船上读书写字消遣。
雪竹坐了这八九日的船,觉得骨头都要酥了,恨不能出去散漫几日。墨竹湘竹是第一回来扬州,也颇想出去游玩一番。无奈卫蘅顾忌身份泄漏,只管稳坐钓鱼台。湘竹性子沉静,尚能不动声色。雪竹跟墨竹耐不得,时时张望岸上那人烟阜盛的所在,一会子窃窃私语,一会子唉声叹气。
卫蘅冷眼看了一会这两只热锅上的蚂蚁,抿嘴笑道:“倒是因着我拘住了你们。反正我在这船上左右无事,无须你们伺候。你们三个出去逛逛罢。”
湘竹摇手道:“这可万万使不得,阁主再三交代,不许我们离开姑娘半步。”
卫蘅低了低长长的睫毛,苦笑道:“偏我是不能出去的。”
墨竹寻思了一会,忽然拍手笑道:“我倒有一个法子。湘竹姐姐你给姑娘易易容不就结了?”
雪竹眼睛一亮,随声附和道:“好法子,姑娘改改模样儿,出去自然就没有妨碍了。”
湘竹道:“我这点儿半吊子的手法,没得委屈了姑娘。”
卫蘅倒也好奇:“竟有这种手段?”
墨竹笑嘻嘻捧上茶来:“姑娘这是肯了?”
卫蘅饮了半盏,叹道:“我怎么瞧着这是要被逼上梁山的情形,还有驳回的余地不成?”
三个丫头喜笑颜开动起手来来。雪竹捧来妆镜台,湘竹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后卫蘅瞅了一眼,一边儿满满当当排着些小瓷瓶,另一边则是些画笔,小毛刷之类。
墨竹则用一块白绸方巾掩住卫蘅的衣裳。
湘竹端详了卫蘅的脸庞好长一会子,久久不下手。
墨竹催促道:“快着点儿,磨磨蹭蹭做什么?”
“姑娘生得太好看,我下不去手糟蹋美人。” 湘竹叹息了一声。
卫蘅忍俊不禁,笑弯了双目。
湘竹嗔道:“姑娘快别笑了,晃得我眼花缭乱,魂儿都飞了。”
“看久了自然就习惯啦。” 雪竹把妆镜台放下,调了调方向,插嘴道。
墨竹看着镜中的卫蘅,接茬道:“我倒是盼着能长长久久地跟着姑娘,看一辈子才好。”
雪竹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那就让我们姑娘跟你们阁主说说,把你们讨了来。”
墨竹回嘴道:“何必把我们讨过来这么费事,蘅姑娘若······”
话还未完,墨竹感觉手腕子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剩下的半句话就生生咽回去了。
她捂了手腕一抬头,见湘竹冷冷盯着她,眼中都是警示之色。
墨竹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心道自己跟蘅姑娘呆久了,因她脾气柔和温婉,自己警戒之心竟渐渐淡了,这回差点说溜了嘴。
偷眼觑了觑镜中的卫蘅,见她神色未变,坦然自若,仿佛并没有听出自己的话外之意,这才暗吁了一口气,干笑了一声道:“湘竹姐姐快点罢。”
湘竹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始动手调试那些瓶瓶罐罐里的类似脂粉膏子的东西,然后屏气凝神在卫蘅脸上涂涂抹抹了将近半个时辰。卫蘅端坐着一动也不能动,后来直接眼睛都得闭严实了。好容易听得湘竹柔声道:“姑娘睁眼瞧瞧。”
卫蘅慢慢睁开双目。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容。肌肤粗糙了些,眉毛淡了些,颧骨高了些,鼻梁矮了些,原来的绝色容颜变成了一张只能算是勉强秀丽的脸。
扬州城地处运河与长江水路交接处,商船云集,贸易繁盛,真真正正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且说逛街购物乃是古今中外所有女子都无法抵抗的诱惑。卫蘅等人也不例外,她们四个去的第一个所在便是扬州城最繁华的西市---宣华坊。
四人一下车,便置身于如织的人流之中。
卫蘅雪竹以前来过此地,倒不以为意。湘竹墨竹却看得眼花缭乱:道路两边的店铺鳞次栉比,香料、皮毛、绸缎、珠宝首饰,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旁的酒肆之中竟然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媚笑盈盈,当垆迎客。墨竹盯着那胡姬们袒露在外雪白的脖颈与胳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三个竹簇拥在卫蘅身边,一路走,一路看。零零碎碎买了振昌泰的花粉、乾大昌的纸张,源泰祥的各色糕点;卫蘅还在孙记玉坊买了几对别致的耳坠子。四个人逛得兴致勃勃,一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眼见到了正午,卫蘅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意,道:“咱们今儿中午就去德兴楼用饭罢。”
雪竹笑道:“敢情好儿,我前年跟着姑娘吃了一回,到现在还记着那几道菜呢。”
湘竹跟墨竹虽没听过德兴楼的名儿,但听雪竹的话音儿便猜得出这个德兴楼肯定不凡。
拐过一个路口,迎面便是一座精致的酒楼,楼门口黑漆大匾上三个鎏金大字:“德兴楼”。
四个人刚刚踏进酒楼,就有伙计满面笑容迎上来:“几位·····”
卫蘅道:“二楼可还有雅间?”
伙计迎客无数,早已炼就火眼金睛。他见打头的这位小娘子容貌普普通通,气度却是优雅不凡;所着衣裙虽不华丽,料子却是名贵的云锦。后面跟着几个满满当当捧着盒子纸包的丫鬟,打扮得也是不俗。心知是贵客,便比平时更加了几分殷勤,一叠声的道:“有,有。二楼还有一间雅间儿,正临着大街,我引几位客人上去。”
此处的雅间布置得果然济楚鲜明,进门处立着一架红木素缣屏风,仿的是韩熙载夜宴图;雪白的墙上悬着几幅工笔花鸟图,一旁的高几上还安放了几盆时新花卉,倒还雅致。
小二送过菜牌,卫蘅接过极快的翻看一遍,便撂在桌子上,从容道:“四个围碟儿:扬州小乳瓜、秦邮双黄、口福醉螺、桂花鸭脯;四冷碟儿:芥末鸭掌、香麻海蜇、虾子冬笋、酥烤鲫鱼;六个热菜:蟹粉狮子头、鸡汁煮干丝、松鼠桂鱼,叫花鸡、翡翠虾仁、文思豆腐。再来翡翠烧卖、蟹黄蒸饺、萝卜丝饼各一份罢。”
这一串儿菜名流水般地听下来,湘竹跟墨竹都傻了。
那小二听她侃侃说来,如数家珍,笑道:“姑娘真是行家,点得都是咱们德兴楼的招牌菜。”
卫蘅笑道:“先送一壶明前龙井上来。”
不一时的功夫,各色菜肴络绎不绝地送上来。菜品颜色淡雅,形制精美,光看着就赏心悦目。尤其是那道文思豆腐,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儿浮在香气扑鼻的鸡汤上,衬着粉色的火腿丝、碧绿的菜叶儿,更让人食欲大增。
卫蘅笑着让三人都坐了:“没外人,守那些虚礼做什么?都坐了,热热闹闹地才好。”
雪竹笑嘻嘻推着墨竹湘竹坐了:“机会难得,姐姐们快坐。”
四个人团团坐了,卫蘅先伸箸捡了个虾仁吃了,三个丫头这才动了筷子。
几道菜过去,席间气氛越发自在,几个人谈谈笑笑,说起街上的见闻,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一时卫蘅想去净净手,湘竹瞧见,急忙站起来跟着去了。两人从后院上楼,沿着二楼长廊缓缓回房。
一间雅室的门帘撩开,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男子施施然迈出房来。他抖了抖袖子,正要左拐下楼,只见前面有两位女客,环佩叮当,袅袅走过。这个男子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这两个女子的背影,顿时呆了呆,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抬手擦了擦眼睛,又凝目细看其中一个,冲口叫道:“蘅表妹!”
卫蘅身子陡地一僵,然而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行走。
后面那男子心中急切,疾走几步,追到二人身后,又低喊了一声:“蘅表妹。”
孰料人家置若罔闻,并不回头,倒是她身边那个穿水蓝色长坎肩的小丫头回头冷冷瞥了一眼。
那男子又是诧异又是焦急,一时忍耐不住,便伸手去扯卫蘅的袖子:“表妹等一等。”
他的手堪堪要沾上卫蘅的衣袖。
一边的湘竹秀眉一挑,怒斥一声:“放肆!”出手如电,擒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便往后重重一推。那男子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半响挣扎不起。
他忍了痛扶着栏杆慢慢爬起,不由得也生了恼意。才要发作,便见那女子立住了脚,慢悠悠转回身来。
看清了人家的脸,这男子怔住了。
陌生的一张脸,五官轮廓平淡,姿色寻常,哪里是自己绝艳倾城的表妹?
其实卫蘅在他叫第一声时便已经听出是谁,此时她静静站在那里,漠然看着自己的舅家表哥,前夫何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