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卫蘅本来站在船头与卫柏作别,眼见垂柳之下的兄长凝立不动,与自己遥遥相对;回首京华,也已是杳不可见。 卫蘅满怀怅然:江水滔滔,东流不息;人亦长恨如流水,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正嗟叹间,卫蘅忽然见几个骑者往津陵渡行来。她秀眉一蹙,不欲让人看见,遂迅速转身拐进舱房之中,然后站在门首微微挑起毡帘悄悄观望。
只见他们到了兄长身边,翻身下了马,仿佛在说些什么。
卫蘅极目远眺,也只模模糊糊,不由暗恨相隔太远,看不清那三人的形容样貌。这三人会是何人?是熟人还是路人?是特意寻来还是偶然经过?卫蘅心中出现无数个问号。
一旁的谢昭看到卫蘅踌躇观望的情形,微微探身,从梅花格玻璃窗中往快哉亭那边望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他站起身来,从小几右侧的抽屉中取了一管千里镜,笑吟吟递到卫蘅手中。
卫蘅下意识接了,随之报之一个感激的笑容,便把千里镜搭在右眼之上。
这一看,真是大惊失色!
跟卫柏交谈的那个黑衣男子居然是陆湛!
卫蘅不错眼珠子地了望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就过了几句话的功夫,自家兄长就骑马扬长而去了。陆湛却直挺挺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子,临去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向自己这边探究似地望了一眼。卫蘅从千里镜中看得清清楚楚,陆湛瘦削俊美的面容上竟带着些阴鸷之色。
卫蘅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
坐在一旁的谢昭颇有兴致地注视着卫蘅的一举一动,见她一时鬼鬼祟祟,一时聚精会神,一时又杏眼圆睁,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跟前些日子在自己跟前端庄自持的姑娘判若两人,少了些平和婉约,却平添了几分灵动。
略停了片刻,谢昭轻声唤道:“蘅姑娘,请这边坐。”
卫蘅晃了晃神,转过身子来,瞧见那位离忧阁主对自己颔首示意,沏了一杯茶,放到小几另一端。
卫蘅默默坐了,伸手端起茶杯,心神不定地抿了一口,便随手搁下。不料茶杯竟然歪倒在桌上,茶水洒了一片。卫蘅呆了呆,自己竟然举动失仪至斯,一张俏脸顿时涨红了。
雪竹慌忙拿帕子把残茶擦净了。
卫蘅羞赧不已,连耳垂都变成了粉色。谢昭目光扫过她宛如桃花花瓣般的娇艳面颊,心神一荡,轻笑道:“蘅姑娘,你且瞧瞧这茶海。”
卫蘅定了定神,慢慢把眼珠儿转过去。
仔细一看,才发觉这茶海与众不同。香樟木的材质并不出奇,奇就奇在它随形就材雕出了几处凹形,一套茶具不大不小正合适都嵌入茶海半寸。方才自己心不在焉,把杯子恰巧搁在沿儿上。
卫蘅略一思索,随即恍然。舟行水上,再平稳也免不了有起伏颠簸。这样形式的茶具,最是适合船上使用,于细微之处也能独具匠心,的确颇为巧妙。
卫蘅突发奇想:“若是依着这形制制作船上各类用具,必然不愁销路。”念头才起,又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自己何时这么心宽了?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还想着做生意!那陆湛到底是尾随而来还是偶然经过呢?”
她左思右想不得结果,懊恼地揉了揉额头,索性作罢,还是等机会写信问问兄长就是。
谢昭见她神色渐渐明朗,遂又重新倒了半杯茶递了过来。
卫蘅展颜一笑,捧起茶盏。竹节形状的茶盅,外边的釉色仿了竹子的天然颜色跟纹理,翠色中夹着一道道丝状细纹,内釉则是洁白如玉。淡碧色的铁观音在杯中被圈成一汪翡翠,单看着就赏心悦目之极。
不得不说,这位离忧阁主的确是一位极风雅的人物。
卫蘅在离忧阁住了将近一月,与谢昭见面的次数不多,屈指可数的几次也是因为有事相商,而且议毕即散。如今两人近在迟尺,卫蘅第一回认真转起了念头:“这位阁主究竟是一个怎么的人物呢?”
卫蘅借着喝茶的动作往谢昭那边瞟了一眼,见他正对着棋盘之上的一局残棋出神,修长如玉的手指间拈了一枚棋子。
时机正好,卫蘅趁机细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子。
两人对坐,中间相距不过一个楠木小几而已。只见他剑眉斜飞,目如点漆,眼睛的形状尤其漂亮,挺秀的鼻梁则让他的五官曲线更加俊逸。此时的他正属意局棋,大袖低垂,意态闲适,于儒雅之外另有一种清华风度。
卫蘅忽然想起雪竹曾说过的一句话来,说如果离忧阁主也是上京中的贵公子,陆湛那第一美男子的称号恐怕要拱手让人了。其实二人容色也不差多少,只不过陆湛久在沙场,气质凌厉冷峻,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与谢昭的清润雍容,让人如沐春风大不相同。想到这些,卫蘅未免纳闷:这谢昭身在江湖,武功出众,举手投足却不带一丝一毫的草莽气,言行举止却跟那些出身世家的贵公子并无两样,真真叫人琢磨不透。
从与他第一次七夕相见,到如今已过重阳,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中间却经历了数次波折,回回都是由他筹划谋算,自己才得以摆脱京中那些糟心的人与事。这人缜密心思与事宜处置的手段,简直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般的容貌下到底还隐藏着哪些自己未曾见识到的面目?
卫蘅怔怔地想得出神,竟忘了收回目光。被瞪视地久了,谢昭仿佛有所觉察,微微抬头,看卫蘅神游天外的一副模样,遂轻轻一笑。卫蘅见他嘴角微弯,漾起一抹笑容,竟显出云破月出的照人清辉。自己虽然早已不是无知少女,竟然也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
谢昭提议道:“这会子无事,咱们对弈一局可好?”
卫蘅自觉腮边热辣辣的,讪讪笑了笑:“我棋艺平平,不好献丑。”
谢昭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也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又不赌什么,是输是赢没什么妨碍。”
人家如此盛情,卫蘅本也是随和的性儿,便点了点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谢公子就让我执黑先行罢。”
谢昭颔首。
卫蘅拈了一枚黑棋入手,只觉触手冰凉,非石非玉,与棋盘靠近时居然有微微的吸力。她咦了一声,随即了悟:“这棋盘可是磁石所制?这棋子定是铁制的。”
谢昭跟了一手:“以前见过?”
卫蘅摇头:“这种棋枰并未见过,只是我从前出海时,船上都备有指南针。觉得有趣,就特地寻了块磁石,把玩了一段时间,略懂一些。因此才有这一猜。”
谢昭发自内心的赞了一句:“蘅姑娘倒不是一味死读书的人,竟能格物致知。”
卫蘅正专心考虑棋局,对他的赞美之词也没听到心上,只随口唔了一声。
三局下罢,卫蘅一败涂地。虽然早在意料之中,无奈输得着实惨烈,有两局在中盘就被逼得投子认输,剩下的一局则是一条大龙被生生截断,惨淡收尾。这样的全盘告负倒激起了卫蘅的好胜心来,她呆愣愣看着自己的大龙,喃喃道:“不应该啊,哪一步算错了呢?”谢昭见她以手支颌,苦苦思索,想是输得急了,腮边红晕犹如抹了胭脂一样。
这个姑娘,如此鲜活,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