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湘宁郡主似笑非笑,凉凉开口道:“原来是谢大公子。但不知你身边这位姑娘是何人啊?”
既然郡主大人不直接询问自己,卫蘅乐得不答话,她低眉敛目,静立在一旁。
谢昭微笑道:“这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堂妹,清河崔家的九姑娘。”
湘宁郡主瞟了卫蘅一眼,故作惊讶道:“清河远在千里之外,崔家的九姑娘,孤身跟在一男子在外行走,真是·····”
她故意停在此处,意味深长地望着卫蘅掩口轻笑,话里话外却赤裸裸的全是恶意。
孰料卫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谢昭淡淡解释:“九姑娘的父亲崔大人十几年前曾在蜀中做官,彼时崔夫人曾在峨眉山清音阁礼佛,许下愿心。今年到了还愿之时,无奈崔夫人身子羸弱,不堪远行,九姑娘唯有一个幼弟,年才垂髫。九姑娘这才毅然代母远赴峨眉,去普贤菩萨前还愿。我不过是应了好友之托,顺路带她一程。”
这瞎话编的-----简直滴水不漏,卫蘅跟雪竹都听得呆住了,一次逃难之旅竟然变成了孝女佳话。
湘宁郡主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再纠缠下去,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平白拉低了自己的尊贵身份。
她眼珠儿一转,睨向卫蘅,嘴角微挑,道:“九姑娘,既然赏过了景致,此处又有现成的笔墨,咱们对对对子如何?”好像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其实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颐指气使。
卫蘅听了,心下冷笑,这些皇室之人一个两个都这样跋扈嚣张,无端端便欺人太甚,自己若是不应承,倒让她平白长了威风,小觑了自己。想到此处,卫蘅抬起眼来,不卑不亢与湘宁郡主对视了,淡淡说了句:“郡主有此雅兴,崔九乐意奉陪。”
湘宁郡主矜持的昂起头,迈了优雅的步子亭亭走到桌案之前。她身边的侍女们手脚麻利,或铺纸或磨墨,一时间已经收拾停当。
她拢了拢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金镶玉镯来,才要作势选笔,却又看向卫蘅,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只对对子也没什么趣味,不如咱们赌上一些彩头如何?”
谢昭听她如是说,眼中不禁浮上一丝探究的趣味,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郡主,看她年纪虽不大,心机却着实不浅,合着对对子不过是个幌子,原来是想借此拿捏卫蘅。只是不知她何来的自信,认定对方技不如己?
卫蘅照旧不浮不躁:“不知郡主想用什么做彩头?崔九出门在外,身无长物,还请郡主担待。”
她的嗓音带着春雨润柳的清雅,合着平和婉转的语调,让人忍不住便生好感。
一抹鄙夷从湘宁郡主脸色一掠而过:“既然是风雅之事,自然不须提那些阿堵物。我若是胜了,九姑娘就随侍在我身边,伺候我三日书墨之事,如何?”
说完这话,湘宁郡主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中尽是挑衅之色。
谢昉忍不住插嘴道:“九姑娘是名门闺秀,怎能屈身行婢仆之事。郡主身边又不缺人伺候,何必如此?”
湘宁郡主却恍如未闻,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带着猫捉老鼠的恶毒快意,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斜睨着卫蘅。
卫蘅忽然想笑,原来绕了个圈子,这位郡主在这里挖了一个坑逼着自己跳呢。卫蘅略略思索了片刻,欠身道:“我若是输了,就依郡主之言。可若是我侥幸赢了郡主一分半分,崔九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不情之请?”
“我代母还愿,也曾许下愿心,这一路去峨眉,见佛即拜,遇塔即扫。适才望见乾明寺中的云门一字关宝塔,还未去行礼参拜。我若真得能胜过郡主,还请郡主代我去扫一遍云门塔。”
谢昭眼角跳了一跳:这丫头从什么时候说起谎来居然面不改色了?理由冠冕堂皇,还是从自己这里一路续下去的。
湘宁郡主倒也干脆,应声道了个好字,又道:“咱们各出一个上联,彼此对下联,就以一寸香为限。”
卫蘅瞧了一眼侍女手中捧着的线香,粲然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湘宁郡主见她笑得一派轻松,心中不由发一声冷笑,暗道:“当着这些人的面我不好下手整治你,等你输了落在我手里的时候,看你还能笑得出来否?”
其实湘宁郡主昨夜知晓要来岳阳楼游赏,便竭尽文思预先作了一首诗并一副对联记在心中,原是想着今日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才思敏捷,妙笔生花。没想到这个崔九不知死活地撞上来。她早已成竹在胸,选了一支羊毫,提笔便写。
卫蘅不慌不忙铺了纸,用指甲在纸上略略画出一点痕迹,分出若干格子,用镇纸把上端压住了。又选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中去蘸墨。一边蘸墨,一边微微侧了头凝思。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腮边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
周围的人都靠近了,屏住呼吸,看她二人笔走龙蛇。
室内鸦雀无声。
湘竹郡主写的是:苍茫四顾,俯吴楚剩山残水,今古战争场,只合吹铁笛一声,唤醒沧桑世界。
谢昭把这上联品读了一遍,虽然对这湘宁郡主的人品并无好感,却也由衷地赞了一个好字。一个及笄少女,竟有如此宏大笔力,果然不凡,难怪敢在文字上咄咄逼人。
他悄然走到卫蘅身侧,凝神看她的上联: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谢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自是知道卫蘅才华横溢,却也不料她竟能到了如斯地步。她把与岳阳楼有关的四件事归结到一起,真如行云流水,其中妙处,难以尽说!
卫蘅酣畅淋漓写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来,正与谢昭的眼光相遇,见他点漆般的眸子中全是钦佩之意,卫蘅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此处对联全是前人名对,借来一用,唐突古人了)
那边线香点起,卫蘅与湘宁郡主换了位置,俱都垂眸审视对方的上联。
卫蘅倒罢了,这郡主上联虽好,却也不难对。湘宁郡主读完上联后却是又惊又恨。想自己在岳麓书院时年考一直都是第一,且从未遇到可以匹敌的对手,人人都对自己赞誉有加。清河崔氏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才女,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心绪不稳,烦乱难安,偷眼觑了觑对面的卫蘅,见她虽然尚在思索,却不见慌张,姿态从容沉静,甚至于连鬓边的那只垂珠步摇都纹丝不动。
湘宁郡主暗暗咬牙,忙收回心神,苦苦思索起来。
不一时卫蘅提笔写出了下联:凭吊千秋,问湖湘骚人词客,后先忧乐事,果谁抱布衣独任,担当日夜乾坤?
湘宁郡主脸色有些发白,她提笔写了几个字,看了看之后却又揉烂了抛到一旁,如此折腾了几回,眼看半截线香已经堪堪燃到了尽头。
谢昉好心的提醒道:“香快燃尽了。”
湘宁郡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抛了笔,把卫蘅对的下联默默读了一遍,一张雪白的俏脸竟隐隐有点发青。
好半晌,湘宁郡主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输了。”
卫蘅正色回答道:“郡主承让了。”
湘宁郡主生来地位尊贵,又聪敏机变,可以说是天之娇女,一直风光无限,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这会子在刚刚还吹捧自己的众人面前输得一败涂地,觉得自个儿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如此难堪的情形,都是拜这贱婢所赐,真恨不得把这副对联撕碎了,摔在她妖媚得刺眼的脸上。湘宁郡主直勾勾看向卫蘅,眼神跟淬了毒的刀子似的,冷笑道:“请九姑娘把下联也写出来罢。”
卫蘅却微微摇首:“我还没想好下联。”
一旁的谢昭轻笑道:“我来试着对对九姑娘这下联罢。”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气爽,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真真工整之极矣,且他用得也是一笔临王羲之的行楷,与卫蘅的字仿佛出自一手。
湘宁郡主把一双手拢在袖中,指甲狠得都要掐紧掌心中去了。她看了看眼前这一对男女,男的风姿秀逸,女的妙雅都丽,并肩站在那里,宛如玉树琼花交映生辉,真真何其碍眼!
两拨人不欢而散。
对卫蘅而言,逼得湘宁郡主当众投笔认输已足够,至于她去不去扫云门塔,想来那位莫须有的崔家九姑娘的羸弱娘亲也不会在意。
对湘宁郡主而言,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此行简直是辉煌人生中的奇耻大辱,不报此仇,就是对不住自己郡主之尊!
于谢昭而言,不仅欣赏到卫蘅的纵横才气,更见识了她的傲骨与胆色,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赞叹。
但是这群人中最高兴的那位恐怕非谢昉莫属,他不动声色跟随谢家一干子弟先下了楼,送郡主登上马车后,便磨磨蹭蹭落在后边。待众人上马时,却故意做出一副慌张之色来:“哎哟,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你们可有谁捡到了?”
众人摇头之余,帮着原地查寻一番,自然一无所获。
谢昉苦了脸,歉然道:“我须得去寻一寻,你们先陪郡主回罢,五弟代我在郡主前说明原委,陪个礼儿。”
他口中的五弟正是眉梢有痣的少年谢昀,乃是李氏所出。他端坐在马鞍之 上,带着了然一切的目光俯视着谢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三哥且去罢,至于郡主,恐怕懒得理会三哥的行踪呢。”说罢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谢昉被他当面抢白了一句,也不着恼,仍旧端着世家子弟标准的微笑与众人拱手作别。
望着马蹄踏起的尘土渐渐远了,谢昉掸了掸衣袖,施施然走回到岳阳楼下。
谢昭卫蘅等人从窗子中看那郡主走远,这才慢悠悠下楼来。刚出楼门,就见到谢昉温润的笑脸。
谢昉有一肚子的话要与谢昭深谈,至于地点·····,看了看一旁的卫蘅,他早已看出自家兄长对这姑娘的维护得紧,一转念心中有了主意,朝卫蘅拱了拱手,笑道:“九姑娘第一次来岳阳罢。”
卫蘅点头。
“昉欲尽地主之谊,九姑娘肯屈就否?”
卫蘅看向谢昭,见他微微颔首,遂福了福身,笑道:“如此,就麻烦谢公子了。”
岳阳楼不远处就有一所酒楼。因到此处游览的多是士子,这酒楼应此而建,布置得倒颇为清雅,名字就取作“忧乐楼”,应该是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化出来的。最与众不同之处是其中一面墙壁粉刷的雪白,一旁放置了笔墨。老板有云:“客官们喝点儿酒,诗兴大发了,可以写了粘在此处,与人共赏。”
扫一眼,墙壁上林林总总挂着不少文人墨迹,长短不一,良莠不齐。
谢昉要了两个相邻的雅间。
卫蘅自然会意,不待谢昉开口,便带着三个丫头一笑而去。
谢昉见这姑娘如此上道,朝自家兄长抛了个赞许的眼色,意思是你眼光不差。
谢昭眉梢一挑,笑得志得意满。
湘菜酸辣香鲜,其中的祖庵鱼翅与剁椒鱼头最是美味,一顿饭下来,吃得卫蘅四人都是香汗淋漓,只觉通体酣畅,回味无穷。末后又上了道冰糖湘莲,清汤中白莲圆滚洁白,宛如一粒粒珍珠浮在其中,尝一口粉糯清香,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味!
吃罢了饭,伙计收拾了桌子,先是送来热水手巾,不一时又重新送了壶清茶上来。
谢昭与谢昉那厢慢了些,等卫蘅茶水都喝的差不多了,才停了酒杯。谢昉一路殷勤,送众人回到船边江上,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卫蘅见谢昭坐在案边,以手支额,眼角微红,有醺醺之意。遂轻声吩咐雪竹去煮一碗醒酒汤来,又让墨竹去取些梨子柑橘。
谢昭醉得并不算厉害,只是素日明澈的眸子变得格外幽深,他的目光追随着卫蘅,先是见她轻声细语安排丫头行事,又亲手剥好了橘瓣放在浅碟中送到自己手边。谢昭只懒懒瞥了一眼果碟,却没有动弹。
卫蘅笑盈盈柔声劝道:“先吃点水果去去酒意,过会子喝了醒酒汤就去歇一歇罢。”
谢昭慢吞吞取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眼睛却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卫蘅。
卫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莫非自己脸上沾了东西了不成?她才要起身去查看一下,却听到谢昭柔柔唤了声:“阿蘅。”
清润的嗓音略带着异于平时的沙哑。
卫蘅只觉得胸口处猛地拧了一下,顿时僵在了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