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陪我说说话可好?”
谢昭轻喃低语,嗓音柔软,语气中竟带着期盼之意。
这要求并不过分,更非逾矩之举。
这一路跋山涉水,两人面对面交谈的次数不知凡几,秉烛夜谈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只是这次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卫蘅听了谢昭的话,一颗心忽高忽低,跟打秋千仿佛,竟然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
或许是他低唤自己名字的口气有些亲昵;亦或许是他投注过来的眼神太过灼热,卫蘅站在当地,怔怔不动,脑海中更是空白一片。
一旁的湘竹见这情形,干笑了一声:“雪竹怎么还没送醒酒汤来,我们瞧瞧去。”偷偷扯了扯墨竹的衣袖,墨竹会意,两个丫头一溜烟逃之夭夭了。
舱中静寂下来,耳边只有湖水拍打船舷的哗哗波浪涌动之声。午后的日光斜斜射进舱内,光线中浮动有细小的微尘。
卫蘅咬了咬樱唇,终究徐徐转回身,坐了回去。
对面的那个男子半垂着头,墨发如丝,遮住了大半张俊秀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瞥见他一侧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他久久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卫蘅凝视着谢昭,心中茫茫然,她想不出谢昭要跟自己说什么,或者不如说是不敢想。
仿佛有感应似的,谢昭忽地抬起头,张开了眼。卫蘅避之不及,两人正正对视,形成了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局面。卫蘅脖子挺得僵直,清清楚楚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薄唇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漂亮的眸子里波光潋滟,撩动人心!
“我幼时读书写字时,母亲总陪在我身侧。她也是如你这般,轻声细语吩咐丫头帮我预备些茶水点心,那时身在其中,不觉如何。”谢昭目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后来每每回忆起那情景,才感受到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殷殷疼惜之意。我只道此生再无福气得享这般关爱,今日······”谢昭顿了顿,清雅的嗓音放得格外轻缓:“今日阿蘅如此待我,我心中-----欢喜不尽。”
“欢喜不尽”四个字从他齿间唇畔幽幽吐出,竟仿佛带着几许缠绵之意,缭缭绕绕在卫蘅耳边盘旋往复。
卫蘅的脸腾地红了。
她心慌意乱之下慌不择话,胡乱小声回了句:“些许小事,都是我分内该做的,又何必放在心上?”话说出口,又蓦然发觉那个“分内”用得大大不妥,一时羞不可抑,垂下脖颈,再不敢看谢昭一眼。
谢昭莞尔低笑,清润的笑声中夹杂让人无法错认的愉悦之情。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这个美丽的姑娘,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单单这八个字就好比自己在沙漠之中千辛万苦发掘出了一眼清泉,此时此刻,无尽的喜悦与满足就像手指间的泉水一样汩汩流淌不绝。
看着她,就不由自主地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搁在心尖上,妥妥安置,好好珍藏!
“阿蘅,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个家?”
“家?”他突如其来这么一问,卫蘅心里一颤,呆了呆。
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昭,见他静静望定了自己,眉梢眼角间尽是融融暖意,。
听到这个家字,卫蘅脑中首先闪过的是靖宁侯府,只是随即便低眉黯然,京中情势如斯,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府中与家人相聚。她忽然忆起临行前兄长卫柏的那句话来“等阿蘅到了锦城,买一所大大的园子,随心所欲由你布置,岂不更好?”心念一动,回道:“随心所欲。”
谢昭剑眉一轩:“愿闻其详。”
卫蘅伸开右手,反复审视着自己雪白柔荑间错综复杂的掌纹,惘然道:“我及笄之前,性子单纯,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儿,活得可以说恣意畅快,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情都不曾有过。后来嫁给何致,虽说也算逍遥,可毕竟头上扣着何致之妻的名头,只觉得一生无望,着实可憎可厌、可悲可叹。再嫁陆湛,又弄成相看两厌的情形,被锁在一个小小的后院中,连喘口气都被人盯得死死的,人生无味,莫过于此。”
她语调平平,谢昭却听得出淡淡的寂寥心灰之意。
“日子过成这样,被人算计是一回事,自己把握不住才是关键。孔夫子说一日要三省吾身,我屡屡反省,才知我自己缺了一样最最要紧的东西。”
谢昭“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破釜沉舟的勇气。”卫蘅坐直了身子,肃然道:“很多时候,一味的妥协退让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带来更深更多的伤害和苦痛。凡事不到山穷水尽的一刻,合该去拼一拼的。委曲求全反倒伤害了自身,也伤害了别人。”
她娓娓道来,谢昭目光中露出激赏之色。
“如今我终于可以卸去我身上心上所有的枷锁,任意东西。我呵·····”
卫蘅那双美丽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神采熠熠:“卫蘅,要顺从自己的本心,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一向温婉的她此时竟然锐气十足,顾盼间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魅力,这般飞扬的神采深深吸引住了谢昭,叫他移不开眼睛。
谢昭心里深感卫蘅肺腑之言,只是这回答却似是而非,远非他所期望。他不肯甘休,继续循循善诱:“阿蘅到了蜀中,想置办一个什么样的宅院?上京中端严大气的?抑或是江南水乡那种别致秀丽的?”
两人说了这会子话,起先那点点让人耳热的暧昧之意早已烟消云散,卫蘅绷着的那根弦也已然松得没了筋骨。在谢昭面前,她不知不觉越来越放松惬意,渐渐袒露出在深居国公府时不得不隐藏起的活泼本性。
卫蘅细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嫣然笑道:“不如就入乡随俗,想来各有各的好呢,用不着一个树上吊到死罢。”
谢昭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诡异的情景:自己化身成一棵歪脖子树,正一个劲儿向阿蘅大送秋波,热切盼着卫家三姑娘选了我,吊在我身上罢。想到此处,谢昭在也忍不得,以袖遮面,侧过头去,笑得喉咙阵阵发紧。
卫蘅见他好端端忽然藏了脸,肩头一个劲颤个不住,不由大感莫名其妙:“入乡随俗不好么?蜀中的房子住不得?”
谢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脑海中的画风扭转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眼中笑意犹存,道:“好得很,浣花溪畔,风景秀丽,便是个上佳的好去处。”
“我还想着建一所酒坊,闵老送我的酒方子都是不传之秘,假以时日,必定可以在锦城占据一席之地。”
谢昭取了一块雪梨递给卫蘅,笑道:“其中酒方子可有一半算我的功劳,阿蘅不许抹了去,待到酒坊成就之日,须分我一杯羹。”
卫蘅拈过雪梨吃了,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阁主大人这是邀功来了。”
谢昭笑道:“阁主是大有用处之人,愿供阿蘅随意驱使,必不言辞。”
“那我分三成红利给公子如何?”
“红利就罢了,阿蘅新居落成时,为昭辟一室做客居下榻之所,权当收留一下漂泊无寄之人,可否?”
他故意假做落寞凄凉之状,神色殷殷,瞧向卫蘅。
卫蘅扶了扶鬓边玉钗,笑得花枝乱颤:“收留?漂泊无依?我若不尽地主之谊,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之辈了。阁主大人且放宽心,我把主院收拾好了,随时恭候大驾。”
谢昭心满意足:“阿蘅别忘了今日之言就好。”
“只是我到了锦城,你就要返回离忧阁了罢。”卫蘅秋波凝注在谢昭脸上,忽然问道。
“阁中事务自有邹先生处置,他一向懒惰,可谓是有丝竹之乱耳,我却可怜,整日里案牍之劳形。这一回我借了阿蘅的东风,游山玩水,何等快活,且不着急回去,可以多些时日陪在阿蘅身侧。”谢昭慢悠悠说道,黑幽幽的眸子凝视着卫蘅,明灭不定,好似蕴了万千柔情!
卫蘅的心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拨了一下,轻轻颤动,久久不息。她低了低头,衣袖上的那一朵小小的桃花仿佛颤悠悠飘进了心底,它悄悄绽开了花苞,嫣红色花瓣美得叫人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