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园里流光静好,上京里陆湛却是度日如年。
他自从得知卫蘅两个贴身丫头出京时,就心神难定。暗卫时时传递回的消息也让他渐渐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卫蘅还活着!那一日在江边遥望到的,远去船上的身影十有八九就是卫蘅。一念于此,陆湛心里百感交集!是惊?是喜?是忧?是惧?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对着如豆灯光沉默呆坐,难以安眠。
他这般的情形,身边值夜的丫头察觉后不敢隐瞒,回报给老夫人知道。
因着早些日子,他把兰姨娘跟静姨娘都禁在兰藻院,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遣的遣,卖的卖,陆湛身边一时间无人服侍。楚夫人淡淡的,并不理会,倒是老夫人心疼孙子,外边有捧雪引泉伺候倒罢了,内院里却再没有得用的人打理他的起居,这如何使得?看他的情形,对卫蘅念念不忘,自是不好劝他娶妻纳妾,便做主选了两个温柔稳重的大丫鬟送过去伺候陆湛。一个疏影,一个暗香,陆湛可有可无的收了。论起来她们既然是老夫人给的,虽未挑明,也算默认的通房丫头。暗香跟疏影见三爷身边并没别人,且自忖容貌出挑,承宠是早晚的事,未免存了被翻红浪后变成姨娘的指望。谁知这样的心思,全然抵挡不住陆湛冰冷凉薄的气息。暗香跟随疏影觉得,三爷无需说什么,只那阴鸷冷厉的眼神扫过来,就把自己的那点遐思绮念全都杀死了,直觉告诉她们,如果自己真敢做出点什么,下场会比兰藻院里的那两个姨娘还惨。那两个丫头彻底歇了心思,守着本分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唯恐出丝毫差错。后来见陆湛并不是挑剔刻薄的人,胆子才渐渐放开了些。再服侍了一段日子,她们才真正明白了,不是三爷不严苛,而是他从没正眼瞧过她们,只要她们老老实实,不逾矩,三爷根本不予理会。
国公夫人知道了陆湛的情形,难免要劝他爱惜自己的身子,顺便旁敲侧击的过问过问。陆湛对自己掌握的消息只字不提,只推说公务繁重,费神了些,还请祖母放心,我自会保重云云。老夫人也只得罢了。
过了除夕,转眼就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陆湛的期盼跟焦灼在捧雪送来的一封书信后画上了一个句号。他急不可耐的撕开了书信,目光在急速地掠过纸上的几行字之后,蓦然狂笑起来。
捧雪吃惊地望着三爷,见他笑得如癫似狂,不知怎么,笑着笑着,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捧雪惊疑不定,却不敢则声。
陆湛止了笑,手指在一行字上摩挲片刻,喃喃说了句:“竟是这里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却带上了不容认错的决绝之意。捧雪自认没有看错,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疯狂眼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样的陆湛,比他在沙场上跃马杀敌时还要令人胆战心寒!
捧雪一时间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垂着头的捧雪忽听陆湛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去靖宁侯府盯着,卫柏出门的时候,速来报我。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这句诗写的便是此时上京元夕时的景象了。自朱雀大街起直至宫城正门端门,彩灯万盏,流光溢彩,与天上的皓月傲然争辉。士民争相出游,大街小巷人流如织。靖宁侯府家的年轻女眷们也收拾的齐齐整整,由丫鬟婆子前呼后拥着,出门赏灯游玩。卫柏卫栎当仁不让,也跟在一旁随护。
谁知才拐到朱雀大街的灯市上,卫柏就听到有人唤了自己一声,诧异之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袍男子长身玉立,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一盏走马灯下,正定定地看着自己。走马灯光影闪动,映得他的面容忽明忽暗,不是安宁候陆湛却是哪个?
卫柏眉头一蹙,心中一沉,看他的形容举止,绝非是偶遇搭讪,这就是特意在等自己了,他究竟想做什么?
卫柏实在不愿与陆湛往来牵连,心念一转之下拱了拱手,淡淡称了声:“陆侯爷。”便要转身离去。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陆湛并不阻拦卫柏,反而慢悠悠吐出一句诗来。
堪堪提步欲行的卫柏身子一僵,倏然回身。他目光如电,冷冷瞪着陆湛:“陆侯爷这是何意?”
陆湛一派坦然自若:“陆某欲去锦城走一遭,听说卫兄颇知那里的风土人情,还请不吝赐教一二。我在聚香楼订了雅间,卫兄肯屈尊小酌几杯否?”
卫家女眷们不知他们言语中打的机锋,只是对陆湛此举感到讶异,好端端元宵节,不赏灯,不猜谜,却说什么蜀道?卫柏跟卫栎却是又惊又怒,陆湛这些话,明明话里有话。
卫柏一向心思细密,凡事必思虑再三,恐有后患。况且瞧陆湛的意思,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此罢休。想到此处,他低声嘱咐了卫栎几句后,对陆湛点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聚香楼共有三层,陆湛订的雅间选在第三层的回廊尽头。卫柏走进去,目光扫处,发现桌上的酒菜果品已然预备下了,看来陆湛早就算准了自己必来无疑。
既来之则安之,卫柏撩衣坐了,淡然道:“侯爷有话直说罢,何必拐弯抹角,没得劳心费力。”说到劳心费力四个字时,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之意。
陆湛不以为意,在卫柏对面坐了,自顾自斟了酒先饮了一杯,沉默了片刻,说出让卫柏心惊肉跳的一句话来:“我找到阿蘅了。”
卫柏面色突变,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酒杯,半响,才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侯爷好手段!只是阿蘅与侯爷早已恩断义绝,你找她做什么?”
陆湛直直盯着他:“卫兄这意思,是早知道阿蘅无恙了?靖宁侯府瞒得真是密不透风。”
卫柏勃然变色,他眼睛眯了眯,寒光一闪:“侯爷这话,是说我们应该把阿蘅获救的事公之于众,然后把她送到魏王府做侧妃?”
陆湛噎了噎,复狠声道:“我在,魏王他敢!”
卫柏冷笑道:“凭什么?莫非你以阿蘅前夫的身份护着她?真真是个笑话。”
陆湛蓦然站起身,对着卫柏深深一揖,涩声道:“卫兄,我只盼跟阿蘅破镜重圆。”
卫柏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不以为然的玩味之意:“以您的身份品貌,恐怕上京城中无数的名门闺秀都愿缀上安平侯侯夫人的头衔,侯爷合该挑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举案齐眉,又何必记挂着一个下堂妇?”
“陆湛此生,只欲得阿蘅一人为妻。”陆湛神色郑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卫柏嘿然不语,垂了眸子,手中执着酒杯把玩良久。
室内的静寂几乎令人窒息!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呼赞叹声,深蓝色的夜空中炸开了漫天的烟火,五彩缤纷,绚丽夺目!
“为何非阿蘅不可呢?你们结缡一载,不仅谈不上两情相悦,甚至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卫柏字斟句酌:“相互厌憎直到形同陌路。”他抬眼淡淡地看向陆湛:“陆侯爷,你为什么还要再娶阿蘅呢?”
“相互厌憎,形同陌路”,听了这话,陆湛心中更是苦涩难堪:“我做了许多令自己追悔莫及的错事,陆某愿倾尽余生,竭我所能,得以补偿阿蘅一二。”
“补偿啊?”卫柏笑了笑,然而这个笑意根本就未达眼底,还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讥讽之意:“只是侯爷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所谓的补偿,阿蘅想不想要?我们侯府愿不愿要?”
陆湛神色一凛,恍如在十冬腊月天里被一瓢冷水兜头泼了一身,又冷又惊。怔了好一会子,他面上又显出坚毅之色:“若阿蘅回到我身边,我必定待她如珠如宝,不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卫柏冷笑道:“这些话说的倒是好听,只是,我们凭什么信你?”
“我心悦阿蘅,自始至终,我只爱她一个。”陆湛声音低沉铿锵,带着不容怀疑的肯定。
卫柏哈了一声,目光更加犀利:“你爱不爱她我不知道,我却知道你那样狠心对阿蘅是因为恨她,恨她弃你而去,嫁给了何致。我没说错罢。”
陆湛双瞳微缩,面对卫柏毫不留情的质问,迟疑的片刻,终究还是答了个是字。
卫柏面如寒霜,冷然道:“你只一味想着自己的满腔情意被人辜负,却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想一想她的处境?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被外祖母、舅母、母亲、兄长这些长辈一层层用孝道威压下来,偏偏能为她做主的都鞭长莫及,她哭得死去活来,求得哀哀欲绝,最后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卫柏越说情绪越是激烈,他冷冰冰瞪着陆湛:“或者,她那时候一索子吊死了,才算对得起你的深情厚意?”
陆湛嘴唇颤了颤,竟哑口无言。
“这些不得已的苦衷,你后来也知道了吧。”
陆湛无语点头。
“陆侯爷,这才是你最可怕的地方。”话说到这份上,卫柏毫不讳言,直斥道:“你明知她是逼不得已,你明知她对一片真情,为了保住清白更是以死相逼。可你居然能狠得下心来置之不理;更可怕的是你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所谓的惩罚,肆意践踏,极尽凌辱,甚至把她关在齐国公府的后院中自生自灭。陆侯爷,为了你那点点高高在上的自尊,把一个爱你的人折磨欲死,你得是如何的手辣心狠?退一步说,你有怨,有恨,你折磨她是因为她罪有应得,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她的过错,真需要尊严泯尽,赔上一生才能弥补吗?”
一句句质问,恨意宛然!挥出能将人凌迟的刀锋,把陆湛的心割成千片万片。
陆湛面色灰败,指甲死死掐入掌心,几欲出血。
卫柏冷冷看着陆湛,步步紧逼:“你说爱阿蘅?你最爱的从来只有你自己而已。陆湛,你始终没有得到过她,她却又一次离你而去,你又入了心魔罢。陆湛,我不信你!”
陆湛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陆湛倏然抬首,嗓音嘶哑却坚定:“不,我清清楚楚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的目光渐渐清明:“我会改。这样的错误,此生只此一次。陆湛发誓,今生今世,我定然全心全意呵护阿蘅,绝不敢负!”
卫柏却全然不为所动,他拢了拢衣袖,自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漠然道:“我不会同意。”
陆湛脸色一僵,握手成拳:“为什么?”
“你可知当初阿蘅回京,除了你家,还有陆家也来求亲。上至祖母,下至我们兄弟都属意陆家。可阿蘅执意要嫁你为妻,我们拗不过她。”卫柏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下陆湛:“单说你有妾侍,便不在我们给阿蘅选婿之列。”
陆湛皱眉道:“不过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妾,我从没放在心上。”
“可让阿蘅吐血还家的,不正是你所谓的无关紧要的妾吗?”卫柏凉凉道:“你娶了她,让她为你教养幼子,和睦妾室,帮你把后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卫柏咬牙道:“你看错了阿蘅,她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忍得下与人共享夫君。”
陆湛身子一震,惊讶非常,他从来不认为卫蘅会计较什么妾室。她明知自己有妾,不是也嫁给了自己了吗,况,也没看出她拈酸吃醋来。他皱眉道:“阿蘅会在意这个?”
卫柏怒气渐生:“你为什么在意何致?他不过是枉担了个虚名而已。你又为什么会在意陆士安,他跟阿蘅连话都没说过。阿蘅之所以嫁给你,不过是觉得有愧于你,想弥补自己的过错,自然顾不得计较什么妾室不妾室。陆湛,我要多谢你没有跟阿蘅做真正的夫妻,否则她必须天天面对着那些女人,一转身还要看你跟她们卿卿我我,以她的性子,不是自己哭死,就是把自个儿逼疯了。”
陆湛眼神一暗,遂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不难,以后我府中不会再有什么妾室通房,我只要阿蘅一个就足够了。”
卫柏带着奇怪的眼神看向陆湛,良久,忽又发问道:“你说喜欢阿蘅,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懂她吗?”
喜欢她什么?陆湛茫然了。至于懂不懂?她娇气,不够坚韧;善良,心却太软;聪慧却不会算计。将来做了国公夫人,怕也不能左右逢源,风生水起。陆湛神色恍惚不定。
卫柏叹道:“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便该接受她的一切。懂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不是让她成为一个你想要的那种人。好比一盆兰花,想要它长得好,必须为它遮风避雨。若非要让它像青松一样经历风霜,只会让它枯萎凋败而已。阿蘅的品貌才学,配给这世上最出色的男儿都不算辱没他,但你不能要求她十全十美,要求她既出尘脱俗,又能杀伐果断。陆侯爷,假设阿蘅在你家国公府中日日与人明争暗斗,着意周旋,你还喜欢这样的卫蘅吗?何况身为男子,你既然有能力呵护照顾自己的爱人,为什么要袖手旁观?”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陆湛此时方知,自己错了多少?一桩桩,一件件,伤得卫蘅鲜血淋漓,伤心绝望后终于选择决然离去。难怪她对自己说:“我对你再无所求。”陆湛垂了头,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胸口,只觉得一颗心恍如被搁在热油里炸了,随即又扔到冰窟窿里,冷热交煎,苦痛难当。
卫柏看了一眼满桌子凉透的菜肴,嘴角泛起一抹嘲意,站起身,拂了拂衣襟:“时候不早,卫某先告辞了。美酒佳肴,侯爷自己慢慢享用罢。”
陆湛垂首凝坐,没有答话。
施施然走到门口,卫柏又回过头来,道:“蜀道艰难,我劝侯爷稍安勿躁。魏王殿下想必也如侯爷一般,盼着阿蘅早日回京呢。他的雷霆手段,我们侯府可消受不起,若是有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怜阿蘅这辈子都不能释怀罢。”扔下这番话,他不再理会陆湛眼底乍起的慑人目光,大袖一挥,扬长下楼去了。
走出聚香楼,卫柏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之所以跟陆湛细细剖析他与卫蘅的事,并不是存了什么好意。陆湛对阿蘅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句悔改就能一笔勾销的。想起妹妹所受的屈辱,还有那昏迷不醒的模样,卫柏回头瞥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心中恶念丛生:“我就是让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带着悔意,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侯夫人的虚名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妹妹平安喜乐就够了。”
陆湛伫立窗前,久久不动。仿佛过了百年,仿佛又只有一瞬,他站成了一尊雕像,茕茕孑立,无边孤寂!
他面无表情,俯视着街上的涌动人群。熙熙攘攘的热闹,喜气洋洋的快乐,他看得到,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陆湛无端端觉得冷,那是从骨子里往外沁出的冰寒,一丝丝侵染至全身上下,让人无处躲藏。
鞭炮响起,一对舞龙的队伍蜿蜒盘旋,从聚香楼门口经过。老板笑眯眯奉上红封。长龙在门前耍了一回,龙头探进门来三点头,保佑主家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旁边的人见了,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陆湛袖了手冷眼旁观,俊美的容颜上神色晦暗难明。方要转身时,他忽然瞥见一个少年拉着一个少女,在人群中欢笑穿行,那个红袄绿裙的少女挑着一盏莲花灯,唇边的笑容比她手中的莲花灯还要美丽。陆湛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们神采飞扬的身影,想起那年上元节,在自己怀里哭过笑过的小姑娘,一时间心痛如割!
此时,千里之外的锦城,也如上京一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在漫天的烟火之下,卫蘅与谢昭手指交握,并肩而立,静静望着璀璨夜空中的流光华彩。
忽然,谢昭微微低头,在卫蘅耳边浅笑低语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卫蘅转身看向他,他的黑如点漆般的眸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还有烟花一时燃起,一时寂灭。这样一个琼林玉树般的郎君,是与自己能心意相通,相知相伴的情郎!卫蘅唇边漾起一抹妩媚的笑容,她朱唇潋滟,吐气如兰:“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谢昭嘴角的笑容越发深了,文采如他,岂会不知这句词的下半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