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月二，这年就算过完了。
在到恰园之初时，卫蘅就按闵老给的酒方子，找了酒工试酿了几坛香雪酒。上元节时新酒出窖，众人赏灯归来围坐夜宴，香雪酒味道甘美香冽，她们推杯换盏猜谜传花，乐了半宿。幸喜第二日并不宿酒头疼，卫蘅喜不自胜，便开始着手酒坊之事。她以前虽不曾接触这个行当，但生意上的事往往是一理通百理融，因此并不是全无头绪。谢昭也不插手，只偶尔在关键处提点一二句，卫蘅每每觉得受益匪浅。建一所酒坊程序繁复，选址、构图、人工，好多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幸喜有卫柏送她的那四个得力手下在外打理，谢昭也荐了几个人帮忙，酒坊的事进展也算一帆风顺。
早春二月，梅坞旁的梅花开得正艳。这一日午后，卫蘅穿过梅林去书房理事。林中日光花影，暗香浮动。她驻足赏玩了一刻，精心选了一枝旁逸斜出的绿萼梅剪了，思量着把它养在书轩里的那只雨过天晴的瓷瓶中。
谢昭站在窗前，遥遥瞧见卫蘅抱着一支含蕊吐芳的梅花袅袅婷婷走过木桥。白花绿萼的梅枝，与她的浅碧色衣裙几乎融为了一色，清雅至极。她站在桥头略做停留，顾盼了一下水中倒影后才又姗姗移步而来。
谢昭目光闪了闪，无声地叹了口气。
卫蘅进了书轩，把梅花整理妥当了，笑盈盈转回身来：“如何？”
谢昭揉了揉额角，答非所问：“阿蘅，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卫蘅嘴边的笑顿时凝住了：“离开？”
谢昭走到她身边，牵着她坐了：“有些事，耽误不得了。”卫蘅一双妙目直愣愣瞧着他，抿了抿唇，却没开口。
“头一件要紧的事，事关魏王。我收到消息，圣上下旨，着魏王到江浙查勘水利，治理水患。这个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但蜀中遥远，消息来往耽搁时日，且部署多有不便，很多事更要随机应变，就地裁断，我非回去不可。”
卫蘅大有忧色：“魏王乃是皇子，你在朝堂中并无根基，如何与他抗衡？侯府小姐的身份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我不愿你因之涉险。”
谢昭目中倏尔闪过一抹摄人的光芒：“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易。我所做的不过是一只推手罢了。”
卫蘅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来。
“圣上春秋已高，太子之位却一直空悬。诸皇子之间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昭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悠悠道：“离忧阁虽然不涉朝堂之争，但却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我与信王殿下颇有渊源，邹先生在离忧阁的地位仅次于我，却也是信王府的客卿，只是他行踪隐秘，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信王！”卫蘅心头仿佛打了个焦雷，震得她舌挢不下。前世时，最后承继大统的不就是这位殿下吗？没想到-----她目光复杂地望着谢昭，觉得莫测高深！
谢昭握了握她的手，沉声道：“去年咱们经过岳阳时，你道我为何回谢府去拜见宁王？其中利害，我跟你细细谈过了。”
卫蘅缓缓点头：“我都记得。”
“原是信王知晓我要到蜀中，秘密谕知我暗访一下宁王的动向。我本想送你到锦城安置妥当后再折去长沙，谁想他竟在谢家别院暂住，正好名正言顺地去会一会他，借机看出些端倪也未可知。却没料到惹出那一场祸事来，带累你受了伤。”谢昭的手覆上卫蘅的肩头，嗓音中不自觉带出了丝丝怜惜之情。
原来如此！自己本就觉得谢昭当时的举动仿佛另有深意，只是没想到他的背后竟然是信王！卫蘅心思如电转，自己上一世虽然多活了几年，但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也不记得有宁王谋反的事，更不知魏王后来的结果如何。想想那一世好像除了争强好胜，一味跟卫萱攀比之外，什么都没做过，真真是白活了。她微微蹙眉，苦苦思索却没有半点头绪，一张俏脸渐渐耷拉下来了。
谢昭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观她神色不虞，不由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问道：“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自然是不能说的。卫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正了颜色道：“我明白了。魏王的母妃是皇上宠妃，爱屋及乌，魏王自然被圣上看重，扳倒了他，对其他皇子而言，就少了一个皇位的有力竞争对手。只是，你这般行事，他就没有怀疑你别有用心？”
谢昭眉目安然，淡淡道：“上位者之心难测。他可以利用你，却最恨被人利用，尤其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别人手中一把刀，一旦察觉，必然成了他心口的毒刺，非得拔之才后快。我要对付魏王的心思不想瞒他，也不能瞒他。至于他，于己于人，皆获其利，自然乐得顺水推船，有何不可呢？阿蘅不必担心。”
顿了顿，谢昭理了理卫蘅的如墨青丝，眼眸里柔情荡漾，叹道：“成都二月海棠开，本想过几日陪你去锦城最出名的海棠川看海棠花的，可惜不能成行了。”
卫蘅也觉黯然，强颜欢笑道：“反正年年岁岁花相似。明年······”一时间却说不下去了，谁又知道明年会如何呢？她闷闷的把下巴抵在谢昭肩膀上，喃喃低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千万别太勉强。谢昭，我什么都不稀罕，只愿你一切好好的，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
日光清冷，斜斜照在房内的屏风上，屏风上山水迤逦，一帆高挂。
谢昭揽卫蘅入怀，久久不愿放手。他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带她一起去罢。”而后便苦笑摇头，形势紧迫，这一路不比来时，须得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她才安稳下几日，自己如何舍得她吃这样的苦？何况还有偌多未知的人与事，又怎能因一时之私而置她于险地。罢了，罢了，怎么这般的优柔寡断起来？想到此处，谢昭微微喟叹了一声，凝视着卫蘅的郁郁容颜，温声安慰：“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有阿蘅在，我必然······”说到这里时，却发觉卫蘅美丽的眸子中仿佛有泪水盈盈。他怔了怔，半句“万事小心”就此哽在了喉头！
以前江湖来去，一身潇洒。如今方知牵挂了一个人，被一个人牵挂着，舍不得，放不下！
谢昭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郑重其事地交付到卫蘅手中。
卫蘅看了看这块玉佩，眼熟的很。是了，自己曾见谢昭把玩过几回，这是他一直贴身收藏的佩饰。卫蘅不解其意。
谢昭正色道：“阿蘅，这块玉佩，乃是我的印信。无需我出面，仅凭它便可调配我名下所有产业的三分之一。你且收好了，将来或许用得到。”
卫蘅豁然抬头，她握住这块玉佩，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浑身颤抖，一颗心都疼得哆嗦，面颊上先是涌上绯红，而后慢慢变成苍白，她咬了牙，盯着谢昭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给我这个？什么叫将来或许用得到？谢昭，这次做的事，莫非会有性命之忧？”说着说着，积蓄已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瞬间倾泻而出。
谢昭顿时手忙脚乱，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语无伦次地安慰她：“阿蘅，你想多了，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那个，这个玉佩是······，对了，是聘礼，是聘礼。”有了这个理由，他说话顺畅起来：“我这次去，不知会耽搁多少时日。阿蘅这么好，我怕有人趁我不在，把你拐了去，便先送了这聘礼。”用帕子帮她把眼泪擦干了，柔声道：“好姑娘，别哭了。收了这聘礼，你就是我的人了，名正言顺，童叟无欺。”
卫蘅抽抽搭搭止住了哭，眼角泛红，微怒薄嗔道：“你哄我。”
谢昭见她这幅小儿女的姿态，心中又酸又软：“没哄你。你想，我又不去跟魏王明斗，怎会有事？你放一百个心罢。”
他说的轻松，可这种生死博弈，一旦置身其中，其中的阴险诡谲，风云变幻谁能绝对掌控？谁又能有十足把握取胜？谁又能在失败后可以全身而退？卫蘅攀着他的手臂，默然不语，心事重重。她思虑半响，咬唇问道：“此时抽身还来得及吗？”
谢昭轻轻摇头。
书轩内人声寂寂，案头的梅花不懂离愁别绪，兀自清芬吐艳，悄然溢出缕缕幽香。
第二日，破晓时分，更漏将尽。卫蘅早早起床，细细理妆。峨眉淡扫，巧贴花钿，樱唇上还薄施了一层口脂，配了身富丽的重纹蜀锦裙，真如一朵在春日里盛开的芍药花，含香吐露，绝艳无匹。她极少艳妆，偶尔装饰一回，丫鬟们个个都看得呆了。
二月的清晨寒风飒飒。
谢昭遥见卫蘅缓步而来，一身的逼人明艳。纤腰如束，在风中盈盈倾侧，莲步轻移，犹如从画中款款走出来的一般。
他眼神一黯，快步迎了过去。
卫蘅朝他一笑嫣然。
谢昭心尖儿一抽，握住了她的手，忽然觉得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相对良久，谢昭叹道：“回去罢。我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个儿。”
卫蘅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着唇边的笑意，点头：“你也是，多多保重。还要记得捎信回来。”说着取出一只香囊送到谢昭眼前：“赶得有些急了，简陋了些。”
天青色的素面锦缎香囊，简简单单绣了如意纹。
“劳烦阿蘅帮我系上罢。”谢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中柔情缱绻。
卫蘅抿了唇，垂了头，把香囊系在他的锦带之上。谢昭也垂眸看着她，见秀致的双眉间贴了一枚朱红色飞鸟花钿，被她白玉般的肌肤一衬，越发艳丽夺目。目光沿着她的微翘的鼻子下滑，停留在她饱满润泽的朱唇上，那样柔滑优美的线条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等她系好了，才要退开，谢昭长臂轻舒，把卫蘅搂在怀中，在她耳边叹息低语：“阿蘅如此，已是倾城。真想不出我们成婚之日，我的珠珠儿穿着大红嫁衣，会美到何等地步？此事一定，我便去靖宁侯府求亲，如何？”
卫蘅微微侧头，看向谢昭，她的目光柔软而坚定：“卫蘅求之不得。”
谢昭眉梢一挑，嘴角笑意宛然：“阿蘅安心，等我归来。”
此时丫鬟侍从都离得远远的，不敢打扰他们。只一旁的青骢马不耐烦地用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忽又咴咴长嘶了几声，两人都是一惊。
谢昭终于狠了狠心，哑声道了一句：“我去了。”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蓦然回身，飞快地抱了抱卫蘅，在她唇上印上了一个短而促的吻。而后退了几步，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卫蘅快走几步，走到大门之外，站在石阶上袖手遥望。
古道，长堤，灰蒙蒙的天色下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毫无征兆的，望着无尽的虚空，卫蘅悄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