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自君之出矣
流霞举2019-05-28 20:204,943

  且说魏王前脚到了江南,何斌后脚便收到了卫峻的手书。他一个人在书房把这封书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后,把信撕碎了扔进火盆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鲜红的火舌把碎片一点点吞噬殆尽,化成了轻飘飘的灰烬。

  过了几日,他身边多了一位新提拔的大掌柜。魏王到了江南,除去官吏,富商缙绅拜见时,何家也在其中。

  与此同时,京中的陆湛也渐次收到江南的若干密报。

  魏王在江南道停留了两月之久,眼见万事俱定,返回了上京,具折上奏各项事宜,圣上龙颜大悦,大加赞誉。又有江南道地方上的折子递上来,叩谢皇恩浩荡,恩泽百姓。一时间魏王春风得意,不觉飘飘然。

  不料过了几日,京兆尹接了魏王家奴偷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的状子。这种事,牵扯到魏王,不过是有管教不严,失察之过罢了。谁知京兆尹一路追查,层层扒下去,竟牵扯出许多往事秘辛,桩桩件件与魏王有干系。魏王一时疲于应付,暗恨这群奴才办事不利,竟留下这许多把柄。焦头烂额之际,朝中又翻出前几年官员调动迁谪的内幕来,彼时魏王掌管吏部,自然脱不了干系。御史台接连上折子弹劾魏王,魏王一系岂能束手,朝中一时间暗流涌动。

  进了五月,江南梅雨季节来临,各处大小水患频发,虽不至于哀鸿遍野,但也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地方一封封加急文书送入上京,请旨安抚地方并赈济灾民。魏王复请缨前往,驳回。庆和帝着信王即刻前往江南各道,各项事宜可酌情处置,无需事事回报。

  后又因之牵出魏王贪墨河工工程银两案并巧立名目收取江浙商道个人银两案。证据确凿,账目上的时间、地点、数目分毫不差。

  庆和帝对其所作所为大失所望,正犹豫如何处置时,偏偏又收到魏王此前与后宫外族舞姬淫乱的密报。帝震怒非常,削魏王亲王位,封号南平郡王,谪居江南西路洪州,无诏不得返京。

  卫蘅收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才过了初夏时节。

  湘竹送信进书轩时,卫蘅正在翻看酒坊的账目。天气炎热,她穿了件梨花白薄纱衫,水碧色轻绡长裙,简简单单用那只碧竹簪挽了一个抛家髻,淡妆素服,别有一番清幽雅韵。

  卫蘅瞧见湘竹手中的书信,眼睛陡然一亮。急急忙忙拆开了封皮,入眼便是谢昭那笔飘逸的行书。她捧信细读,数行之后,嘴角微翘,无声地笑了起来。湘竹侍立在旁,偷眼观瞧,见她目光流转,在几行字上徘徊不去,眼角眉梢缠缠绵绵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似水柔情。

  书案一头放置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漆盒,卫蘅打开了锁,把书信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动作之慎重,眼神之柔和,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盒子里已经有一摞书信,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卫蘅且不合上盒盖,莹白的指尖在书信上轻轻摩挲着,信中的一些只言片语如夏日竹林中幽幽的甘美清泉,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她的脑海中。

  “十一日,出剑门,千仞壁立,宛如屏障。购得兰草数株,土人谓之剑门兰花,望阿蘅善护之。”

  “四山沉烟,星月在水。更鼓沉沉,夜不能寐,唯念阿蘅。”

  “已平安至京,勿念!”

  “梦回恰园,见阿蘅对镜理妆,神色恍恍,若有所失。卿卿何事,不可对昭言?

  ······

  “回塘荷花开未?事谐矣,不数日,即归!”

  这个人啊!卫蘅神思一阵恍惚,仿佛他正站在一旁的书案旁,丰姿濯濯,挥毫泼墨。偶然抬首相望,眉间心事,尽在不言中!此时此刻,卫蘅只觉心中柔肠百转,神魂摇摇,难以自己。而“即归”两个字更是在她舌尖上辗转,带着莫名的丝丝甜意,让她展颜欢悦。

  卫蘅抬起头,对湘竹绽开一抹明丽的笑容:“咱们去回塘走走罢。”

  湘竹笑着应是,想了想,又唤上了念珠儿。念珠儿看了看天色空蒙,便取了油纸伞来,跟着卫蘅去往回塘。

  回塘距离恰园不过一里之遥,乃是浣花溪分流而成,水下遍植莲藕。塘畔既无游廊,也无亭台点缀,不远处即是漠漠水田,几只白鹭鸟翩翩飞过,纯粹一片田畴风光。

  几点微雨疏疏落落。卫蘅着了木屐,撑着一把绿底勾描荼蘼花的油纸伞漫步塘边。放眼望去,塘中都是重重叠叠的荷叶,才经了雨水冲洗,墨绿的叶子格外的光滑润泽,叶面上还聚了些大大小小的露珠,晶莹剔透如珍珠,她屈指弹了弹一片荷叶,荷叶晃了晃,水珠儿滚了几滚,都跌落到水中去了,荡起一圈圈涟漪,分外有趣。

  卫蘅游目细观,碧叶丛中,有无数新荷玉立亭亭。此时荷花大多还未开放,只有白色的,粉色的花苞星星点点,点缀在绿叶间。她目注荷塘静静出神----谢昭回来的时候,想必这满池青莲,正是最美的怒放时光罢。

  是夜,卫蘅辗转多时,才恍惚入梦。

  雾色迷蒙,有一匹快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上的骑者白衣飘飞,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卫蘅努力睁大了眼睛,眼见一人一马已到了十步之外。她才要凝神细看,那匹马却怒嘶了几声,高高扬起前蹄,马上的骑者猝不及防,身子猛烈颠簸几下,砰的一声滚落在地面之上!

  卫蘅尖叫了一声,倏尔睁开了双目。

  窗外雨打窗棂,如梦如幻;屋内麝烟飘散,如幻如梦。

  卫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处冷汗涔涔。

  今晚正逢湘竹值夜,她本就警觉,这会子已然披了衣裳走到床前,低声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卫蘅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停了停,又闷闷道:“无事,做了个梦而已。”

  湘竹点了灯,捧了杯温水送过来:“姑娘润一润罢。可是魇着了?”

  卫蘅拥被坐起,忽然看向湘竹问了句:“快马赶路,一天大约能走多少路程?”

  湘竹忖了忖:“即使是良马,也不会超过二百里。况且夜里休整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连续疾行,再好的马也废了。”

  卫蘅喃喃低语道:“二百里吗?”掐指算了算,重重叹了口气,对湘竹道:“你也去休息罢。”便颓然伏回到枕上,阖上了双目。

  湘竹“嗳”了一声,替她理好了纱帐,放轻了脚步,退了出去。

  越是盼望,日子越是无尽的悠长----

  回塘的荷花都开了,可谢昭还未归来!

  其间谢昭竟再无消息传来,连靖宁侯府那边也断了音讯。一日日煎熬着,卫蘅从开始的热切期望到落寞失望,情绪极度低落之后便开始胡思乱想,是路上出了差池,还是某处出了变故?她的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堵住了,整日的憋闷,烦乱,忧心如焚!

  几个丫头也跟着忧虑不安,生怕卫蘅撑不住。谁知她面上倒像是浑不在意似的,照旧的日常作息,处理恰园内外事务。唯一不对的地方是她越来越懒怠说话,一旦闲下来就坐在窗前怔怔发呆,而且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最让人担心的是她饭量明明未减,人却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众人欲待安慰自家姑娘,却不知从何说起。偶尔劝几句,她只静静听着,垂眉敛目,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形,念珠儿看在眼中,忍不住便要掉眼泪;木鱼儿则直跺脚;雪竹、湘竹跟墨竹天天在心里求神念佛—阁主快回来罢。

  丫头们不知道的是,在一个个漫长而漆黑的夜里,卫蘅根本无法安眠,即使恍恍惚惚睡个把时辰,不知不觉中也是满脸的泪痕,沁湿了枕巾。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在担心什么?是怕水远山遥,阻隔佳期?还是怕密约轻负,徒惹伤心?不是不想自拔,只是身在情中,心不由己!

  蜀中距离上京山高路远,音讯难通。卫蘅怎会知道如今的上京是满城的腥风血雨!

  已过了花甲之年的庆和帝,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虽然看上去不算精神矍铄,但也到不了对朝政力不从心的地步。况他这年纪,最忌讳的就是那个死字,他绝口不提立储之事,朝臣自然不敢拂其逆鳞。谁料圣人一夜之后竟然山陵崩催,万安宫内外都被震得外焦里嫩,措手不及。彼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且又无手书遗诏,朝中登时乱成了糨糊。先帝只管挥手自兹去,而那把龙椅还没新皇上位,只好暂不治丧,一家子关起来狠斗。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几个皇子都红了眼睛,陷身于权力角逐厮杀之中,信王自然也不可能置身风暴之外。皇位争夺更迭之际,整个上京的世家显贵谁又能独善其身?危急存亡关头,别说靖宁侯府,连着齐国公府也深陷其中,只能殚精竭虑,拼力一搏。此时谢昭与信王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脱身不能,唯有护在其左右,在诸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保他上位。

  这样的纷乱朝局,对野心勃勃的宁王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一边隔岸观火,一边厉兵秣马,随时起兵。只待诸皇子中有人驾鹤归西,便发布檄文,为朝廷安乱解忧。

  八月二十一,一场血淋淋的夺嫡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万安宫传出了丧钟的低沉轰鸣声!次日信王登基,年号永嘉。

  同时,宁王发布征讨檄文,指斥新帝。言信王矫命称制,弑君屠兄;豺狼成性,残害忠良,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嫉。今布告天下,扫逆除凶······

  永嘉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宁王杀湖南巡孙绥,按察使徐利,集十万余部起兵谋反。其中战船千余艘,出洞庭,蔽江东下。

  与此同时,被贬至洪州的南平郡王(魏王)也起兵相应。出鄱阳,攻打安庆,直指金陵。

  江南西道狼烟四起!

  永嘉帝着即下旨封安平侯陆湛为大将军,率三十二位将军领兵十万,抵御宁王与南平郡王的叛乱联军。

  叛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战船已至铜陵;陆路已攻到河南道沁阳府。

  陆湛受命之初,认为敌军势力强盛,且攻城掠地的顺利更让其士气高涨,正面交锋,不易取胜。遂与马毅、公孙直等秘密谋划部署,他们二人分别率军迎面抗击两路叛军,借铜陵、沁阳两城的地利做到坚守壁垒,死守严防,坚决不出城与之交战,目的是死死拖住其主力。陆湛则带一队精锐轻骑兵绕道从蓝田至剑南道。宁王军队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川蜀一带并非诸王封地,隶属朝廷管辖,陆湛可从剑南道集结军队,从西面攻破宁王大本营,断其粮草供给。到时候两面夹击,贼军可破矣!

  谋划议定,密报永嘉帝,帝深以为然。战机稍纵即逝,诸将随即出征,陆湛携了密旨,轻装简从,不分昼夜一路疾驰,直奔剑南道。他们一行人除在驿站换马并略作休整外,全程几乎是不眠不休。短短数日之后,已抵达剑南道益州府。

  益州又名锦城(今之成都)。陆湛用千里眼远远了望勘察城门处的情形,见此处除了戒备森严外,许多行人出出进进,一片平和景象,看不出多少战事的影响。想来江南西道距此遥远,且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险地,故而人心还算平稳。只是·····,陆湛想起临行前圣上给他的锦城官员名单录,还有那些名下批注,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凌厉之气,他勒了勒缰绳,对手下道:“按我们议定的计划,都换了衣裳,分批进城。两个时辰后在城中最大的客栈汇合。”

  众人称是,立即分头行事。

  陆湛换了身锦衣,腰间佩玉,风度翩翩,正是一介贵公子的模样,捧雪引泉乃是长随,三个人倒都是本色当行,没甚破绽;况且身份路引等物也早已准备齐全,因此顺顺利利进了城门。

  捧雪在路边小摊上买了几斤枇杷,他递过去一钱银子,笑问:“跟老丈打听一句,这锦城中最大的客栈在何处?”那摊主是六十多岁的老者,既黑且瘦,还微微佝偻着身子,闻言便指给捧雪道:“小哥不是本地人罢,顺着这街向前,路口左拐,门额上写着四方馆就是了。”他收起碎银子,才要回找捧雪铜钱时,只听一旁的贵公子淡淡说了句:“不必找了。敢问老丈,可知浣花溪畔有座恰园吗?”

  那老者得了这赏银,着实感激,恭恭敬敬对陆湛道:“从这里向东直走,沿着浣花溪往上游走,不到一里,过了片荷塘就是了。我常去卖果子,路是极熟的。”

  捧雪心里咯噔一下,默默退回到马旁,趁机偷偷觑了觑陆湛的脸色,只见他眼角缩了缩,神色不动,并无异常,然而握着马鞭的手却青筋暴起,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捧雪与引泉神色复杂的对视了一眼,都觉无可奈何。他手中提包了枇杷,还未来得及上马,就见陆湛调转马头,一路向东而去。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恰园已遥遥在目。

  陆湛勒住马缰,停在了路旁,深深注视着那座古朴宁静的院落,久久不动。他端坐在马背上,身子挺得笔直,甚至说是僵直也不为过,瞳光凝聚在那一处院门上,幽黑而深邃的眼底燃烧着不为人知的激烈情绪。

  这种非常时候,三爷不会任性而为罢,捧雪与引泉心中惴惴难安。

  夕阳的余晖还带着盛夏炽热的温度,照在陆湛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上,竟莫名带了些摄人的寒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捧雪与引泉暗暗计算时间,都是心急火燎,到客栈汇合之事刻不容缓,三爷,您到底想如何啊?

  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引泉咬了咬牙,才要开口。却见陆湛提了提丝缰,抬起眼,语调低沉,说了句:“走吧。”便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马蹄飒踏,他始终没有回头。

继续阅读:第065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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