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善男信女
屋漏偏逢连夜雨。
阮逸尘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
是纪玉堂打来的。
“喂!”
“逸尘,还没睡吧!”那边的声音很平静。
“你爆了这么个惊天内幕,就应该早料到这一觉我睡不踏实了。”
“呵呵,你还较上真儿了,看来燕清婉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啊!”
“少提她!”阮逸尘心中无名火起。
“这可不行,燕清婉是主角,不提她可没意义了。”纪玉堂的声音懒懒散散的。
“你TM到底有没有要紧的?扯淡找别人,小爷懒得跟你废话!”
“哟,这还真生上气了。得,我也不磨嘴皮子了。有件事儿,我还得告诉你一声。还记得几个月前你那些被传在网上的‘艳照’吗?有人说,那些照片也是咱们这位燕小姐放的。”
“谁说的?”
“这我就不透漏了,反正谁说的到现在已经不重要看,重要的是,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倒是这对你来说也不难求证,你亲口去问问燕清婉不就知道了。”
纪玉堂说完就挂了电话,阮逸尘觉得瞬间胸闷气短,一扬手将手机摔出好远。
第二天,白嵩启听完阮逸尘关于纪玉堂电话的叙述,直唉声叹气。他说逸尘,咱哥俩儿算是看走眼了。
阮逸尘并不答话,他脸色很差,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白嵩启走过去拍了他背一下,说:“兄弟,不就一个女人嘛!有什么值得窝火的,咱们哥们儿要什么女人找不着啊,比她漂亮比她好的多得是,犯得着为了这么个耿耿于怀?”
阮逸尘说依旧没说话,他想是,比她漂亮的的确多得是,比她好的也大有人在,可世上有几个燕清婉?纵然夭桃妍李,芳菲无限,却都不是她了
白嵩启见对方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正色道:“逸尘,算起来咱们认识也有三十年了,你身边的女人哥哥也都没不知道的,你老实告诉我,你一直追着燕清婉不放,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像青芷?。”
阮逸尘顿时很惊诧地看向白嵩启,他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没有给出对方他想要的答案。
他只是说:“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咱俩一起看《天龙八部》,我问你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姐姐’,你说或许吧!我第一次见她,很仙的样子,她在饭局上吹箫,你不知道当时我那种感觉,我想‘神仙姐姐’也就是那样了。第二次遇到她,在‘夜未央’那种地方,我觉得她至少得掩饰一下吧,可你也看见了,她上来就开始耍流氓。当时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啊,都他妈是装出来的。她越是直来直去,我就越是放不下她,可我想不到,她还有那样一层身份。”
白嵩启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阮逸尘,垂头丧气,不复往日风采。其实他是能理解的,就是自己心里,想到燕清婉,也是恨向胆边生的感觉。
此时,他唯有安慰的说:“逸尘,这样倒好!早早忘了她早完事儿,就算她不是那人的门生又如何,你家里人照样会反对你们的。咱们这些人的婚姻,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他的最后一句话,竟带了许些苍凉。
阮逸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是,圣人尚且不能摒弃七情六欲,何况他们这些芸芸大千俗子?感情这回事,不是你说放,就能放得下的。
两天后,许鸿声告诉燕清婉,孟潮生约她见面,在一家叫“心晴”的会所。
服务员领她进去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两个人在一旁说笑,一个是“花魁”江月玲,另一个,是她曾经见过的阮逸尘的红粉之一,安雅若。看两人的神态应是很熟络了,燕清婉霎时间心思百转,对安雅若的来路已猜出了一二。她想,这家会所不出意外应该也在孟潮生名下,只是,当时清婉却不知阮逸尘在这里也有股份。
房间里只有孟潮生一人,清婉进去时,那人只是笑着点点头,摆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红木矮几上摆着精致的紫砂茶具,不远处的架子上点了无烟碳正在烧水。孟潮生是台湾人,清婉想起以前在书上看的,说“潮汕功夫茶”有四宝是必需用具,即孟臣冲罐(小紫砂陶壶)、若深瓯(小薄瓷杯)、玉书碨(烧水陶壶)、潮州烘炉。倒都备齐了,看来这个孟潮生还是个雅致的人。
不多时,便听见红泥火炉上玉书碨的盖子开始“卜卜”作响,想是水已沸了,关于这“玉书碨”的来历,她也记起来了,说是古代有一制壶名匠叫玉书,他设计并制造了这种美观耐用的且水开时会发出响声的壶,每当水沸时,便会如唤人泡茶般发出“卜卜”的响声,故后人取名“玉书碨”。
水二次沸起时,孟潮生起身过去拎起了水壶,清婉数着他座位距离茶炉恰有七步之远,不禁微微一笑。说古人对炭炉的位置也有规范,要求距离茶座七步之遥。候水二沸,主人即提铫走七步到位,此时水温已降至99度,正是泡茶的最佳温度。她暗想孟潮生却真是有趣。
一时那人已经过来温壶烫杯了,她只看着对方娴熟地将沸水淋在孟臣壶上,笑而不语。整套步骤下来,屋子里不觉间茗香四溢,孟潮生斟了一杯茶给清婉:“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中午才打的玉泉山水,燕小姐请!”
清婉笑着接过,轻啜一口,霎时觉得香沁心扉。
“难得孟先生竟是个有心人。”她说着又啜了一口,第三口时将茶饮尽。
孟潮生一边为她斟茶一边道:“好茶要配上合适的人才能品出味道。孟某第一次听说燕清婉这个名字,便知小姐绝非寻常之辈。”
清婉一挑眉:“孟先生言重了,冒昧问一句,孟先生是怎么听说我的?”
“纪玉堂。”对方只说了三个字。
燕清婉听罢多时,仍未发一言。
直到这时,她才在心里正视起纪玉堂这个人来,之前她一直认为纪玉堂不过是个寻常的风流纨绔,可事实证明,她想错了。后来,当许多大事都发生了以后,她才知道,早在见她的第二次,纪玉堂便已经开始猜测自己的身份了。
清婉想自己今天可能要空手而归了,她是打算着说动孟潮生跟自己联手以对付阀阅世家,因为孟潮生跟这些家族打交道最多,他能活到现在仍一直逍遥,就说明他手里有足够的砝码跟对方较量。如果能把孟潮生拉到自己这方阵营来,对“先生”对她自己都不能不说是一张王牌。可依眼下看,孟潮生并不是个平庸之辈,他的态度并未如燕清婉所愿,他将纪玉堂抬了出来,就是说他还有纪家这条后路,相较于纪家,“先生”可谓树敌过多,自然不如前者保险。
孟潮生忽又开口道:“燕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小姐的来意孟某已然知晓,纪家曾赞小姐一号‘女诸葛’,敢问小姐,今天有几成胜算能说动在下?”
“半成也没有。”
孟潮生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的架子上摆弄起开得正盛的早菊。
“那姑娘岂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不算!”燕清婉道,“我初见先生,只当是个利欲熏心的寻花问柳之人,直到后来听说了一些阁下的来历,才知先生并非孟浪。先生仅凭一己才思,周旋于阀阅世家之间,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燕清婉虽然玩弄权术,也不得不佩服先生胆魄。所以即便先生不愿给我这无名小辈连手,我也自当来领略一下先生气度。”
对方听完,突然笑着看向女孩儿:“知音难觅,孟某十分想交小姐这个朋友,不知燕小姐意下如何?。”
清婉也笑:“求之不得。”又道,“叫我清婉就好。”
孟潮生说:“既然姑娘愿意交我这个朋友,那有件事,我也自当知会姑娘一声。”
“愿闻其详。”她凤目流转,有些疑惑地看着孟潮生。
“阮白两家,应该已经知道姑娘的底细了。”
他说似无意,一向宠辱不惊的燕清婉此时却没有藏住,刹那间脸色苍白,这一刻,她脑子里只想到了三个字——阮逸尘。
“清婉,早作打算。”这是孟潮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些生涩。
房间里静静的。
过了会儿,燕清婉才站起身来,她有些失神地道:“来日方长,今天就不叨扰先生了,告辞。”
孟潮生点点头,目送她到门边。
女孩儿正要推开门出去,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她对上孟潮生的眼睛:“有句话燕清婉也要提醒先生一下,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先生也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我就不多说了。”
清婉出门的一刹那,孟潮生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不自主地颓败了。
走廊似乎很长,她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有些头重脚轻,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
阮逸尘,这三个字像咒语一样在脑海中重复着。
“啊!”忽的撞上一个人,清婉刚要道歉,却一下子愣在当场。
只见阮逸尘恶狠狠地打量着自己,眼神如刀。
清婉看出他面色很不好,可想到孟潮生刚才所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燕小姐,女诸葛……别来无恙啊?”男人的目光越发的凌厉。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语塞起来。
“怎么?无话可说了?”男人看着她,突然伸手松了松领带,旋即不由分说地抓住女孩儿手腕子半拉半扯地将她拽进旁边一个房间。
“啊!”她一边被他挟制着一边喊叫,“阮逸尘你干什么?”
对方并不理会,推开门,粗暴地将她往里面一甩,阮逸尘力道很大,清婉避犹不及失去重心,霎时间跌倒在地,肩膀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屋子正中的茶几上。火辣辣的疼使她大脑有些麻木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眼泪也不受控制往下流淌。她顾不得屋里其它人对自己好奇的打量,只睁大眼睛看着阮逸尘。
男人正缓缓地走到燕清婉身边,蹲下身来,似带怜惜地伸手轻拭她眼角的泪花。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准会以为这是个温柔体贴的绝世好男人。
“疼吗?”他看着她,不流露一丝表情,“燕清婉,这是轻的!”
语气仍是淡淡的,却带了一股子狠,清婉身子蓦地就是一抖,她第一次见如此疯狂的阮逸尘。
他修长的手指顺着那俏丽的脸颊往下滑,最后停在女孩儿可爱的下巴处,清婉的眼睛一直随着阮逸尘的手游移,她发现了,这只手,不是很灵活,因为手上方的胳膊上还有旧伤未愈。
忽然,女孩儿美丽的脸庞变得扭曲起来,她难受得紧闭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牙关咬紧。
阮逸尘的手正毫不客气地捏着她的下巴,很疼。
“看着我!”男人越发气急败坏,手指间重重发力将她的下颌往上仰。她一只手扶着生疼的肩膀,另一只手苦苦地支撑在地上,似要承受不住了。
“够了!”燕清婉猛地一扭头,直起身子,本来撑在地上的手顿时抬起来劈向阮逸尘的胳膊。对方吃痛,却并没有松手,反是力度更狠。清婉抓着他的胳膊,想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就那样看着他,手搭在他胳膊上,不再有别的动作。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渐渐地,清婉感觉下巴不那么疼了。他缓缓地放开她,甩开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站起身来。燕清婉长出一口气,却恍然发现自己手上粘粘的,一篇猩红。
由于阮逸尘刚才用力过狠,他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又挣开了。
清婉已无力站起来了,她就坐在地上,然后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胳膊,只见白衬衫上那只袖子又被染红了。
阵阵疼痛袭来,或是身上,抑或心里也有。
“燕清婉,好计谋啊!我阮逸尘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见识你这么厉害的女人。‘称量天下’?‘女中诸葛’?哈哈哈哈……”
阮逸尘看着她,眼睛里夹杂了各种感情,意味不明。
“你可真狠呐!”他一字一顿,恨不能生生吃了她,“戏演得这么好,把我们算计得团团转你很得意是不是?你这张脸生得可真是天真无邪啊!你赢了。”
你赢了。到底谁赢了?
世上最靠不住的,果然是感情。
燕清婉觉得这个人不再是自己见过的阮逸尘,他疯癫了着魔了。她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再怎么退让,阮逸尘也不会再如以往的温存了。自己不能再弱势下去了,因为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在看自己热闹的。他们只是笑话自己,只是看戏。自己又沦落到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她扶着疼痛的肩膀,慢慢站起来。
她敛起自己刚才那种受伤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她说“对,我从来就是不是善男信女。但是阮逸尘,这怪不得我。”
“不怪你?哈哈……”男人大笑,“我问你,那些照片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是!”清婉毫不躲闪。
“上次那桌牌局,你是不是故意说得那些话?”
“也不错。”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
“好,真是好样儿的!有胆有识敢作敢当啊燕清婉,直接就承认了,连掩饰都不带掩饰的。”
“啪!”阮逸尘扬起胳膊,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我他妈瞎了眼。”
清婉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她没有示弱,抬手也是一巴掌回敬过去。
“你他妈从来就没长眼!”女孩儿的语气变得愤愤然,“阮逸尘,你凭什么怨我,凭什么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是,我是利用了你,可是一开始,是你先招惹我的。若不是你死缠着不放,我根本不会有可乘之机,那些想借我讨好你的人,也不会有机会。”
“燕清婉!”白嵩启始终坐在那里,他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觉得燕清婉是在强词夺理,他不能容忍。
清婉看向他:“二哥,这是我跟他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既然刚才就是在看戏,为什么不一直看下去?”
“谁他妈是你二哥!”
女孩儿没理他,继续对阮逸尘道:“你觉得自己憋屈只是因为你没占上风,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心里不平衡。你只是觉得自己损失了,可你想过我吗?我比一般女子长相出挑些,可若不是多几分算计,比她们胆子大些狠些,我早就沦落成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手上的玩物,早就成了你们这些人口中的破鞋了。你告诉我,我哪里错了?我只是在保护自己,你说我算计你,可是你到底损失了什么?你若真是检点,会被我抓了由头?你若真是个好人,当时那个王八蛋也不会拿我跟你的那些东西来要挟我,我不那么做还能怎样?这世上犯了错挨骂的从来都是女人,如果那些照片的主角是我你想过后果吗?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你是最没资格怨恨我的,因为我们都是半斤八两。”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住往下掉,抹一把泪:“是,我是那人的门生,可那人的为人也是我最清楚,你们摸着良心说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们争啊斗啊都是为了什么?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权术倾轧,尔虞我诈,你们不过是为了派系私利有你没我,贪得无厌,有几个想过黎民疾苦?我只不过让你们少捞了些利益而已,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阮逸尘看着她,仍是怒不可遏,却半晌无言。
谁又可以否认,她说的不是实话?
燕清婉看着这个一步步占据自己内心的男人,哭得愈发汹涌:“我他妈告诉你,我是欠你的,可老娘不欠你感情!你早就知道在感情上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你只管着自己随心所欲,你扪心自问,对我,你有几时不是半真半假的?这上面你早就稳操胜券了不是吗?我他妈不否认自己对你有情,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对了,我还欠你一刀,还给你!”
她说着,冲到茶几旁,拿起上面的一只酒杯利落地往几子上一砸。
“砰!”
酒杯应声而碎,露出狰狞的尖角。
女孩儿看也不看就往自己胳膊上扎去,说时迟那时快,阮逸尘一个箭步冲到燕清婉身边,抓住她细弱的腕子一个反转便夺下了她手中的尖锐利器。
他笑:“真看不出啊!这么柔柔弱弱的燕清婉还是个刚烈痴情女子,我真是受宠若惊啊,可我就是纳闷呐,你说你到底还有多少是藏而不露啊?不过老子他妈也说清楚,那一刀哪个王八蛋扎的哪个王八蛋还,用不着你在这儿显!”
阮逸尘言语虽然还是讽刺,但明显没了刚才的戾气。
她很严肃地看着他:“不该骗你的地方,我从来没骗过你。信不信,随便。”
阮逸尘说:“你他妈滚,老子再也不想看见你。”
清婉打量他几眼,从包里拿出当时他送给自己的手机,迅速地卸下电话卡而后将那物事放在茶几上:“这个也是你的,还你。”
她说完,不再留恋地向门边走去,那脚步里带着坚定,所以不会回头。可她若此时再突然看他一眼,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是有不舍的。
感情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故情之一物,销魂蚀骨。
阮逸尘心里突然迷乱了,他带伤的胳膊蓦地拿起清婉刚才放在几子上的手机,狠命的朝对面的墙上砸去。
“滚!”
血,复又不住地流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她与他,无论孰是孰非,谁对谁错,都不过是痴儿女。只因为太在乎,所以,疼。
谁又是理直气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