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鸟雀南飞,天边燃起了如火的云彩。那火色似是一路烧到大地,带来滚滚热浪,拂面而来的风中都夹杂着炙人的热潮。越往北齐,天气温度越高,本就心情起伏,加上连日汗流浃背,袅袅嘴角起了泡。
在客栈安顿下来,朔风敲门唤她去吃饭。
去时宇文邕已在那里,桌上皆是一色清淡的菜肴,他挑眉笑看去,“恍然才记起,你确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青春时期偶尔长些碍眼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此时天色已暗,并不是吃饭的高峰期,疏疏三五桌客人,一些交谈声,说的是庄稼的收成增益和生意的窍门门路,偶尔夹杂几句城西的某姑娘很有才情,桥头的某寡妇人又漂亮还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孩子。
全是普通而又最纯粹的生活步调。
宇文邕挑的靠窗位置,虞袅袅含笑落座,有风吹在脸上,些微热的痒意。她喟叹一声,点点头,轻快的回道:“老神在在的,你才虚长我几岁?”
“怎么,对我年龄感兴趣?汤喝完,告诉你。”
他舀了一碗蘑菇鸡蛋汤推到她面前,自己也盛一碗,低头抿一口,很是享受的样子,似乎这汤不错。
瞟一眼淡水寡色的汤,袅袅撇嘴脱口道:“宇文邕,你真是清心寡欲。”
邻桌传来杯盏相碰发出的清脆声音,有些像古琴断裂的一瞬间那种急促的刺耳,宇文邕嚼菜的动作一顿,轻飘飘看去一眼,似笑非笑。
“对我很了解?知道什么叫欲?”
脸上腾的一红,袅袅突然非常不自在,恼怒一时嘴快,更恨他在自己无措时偏偏像一个打赢假仗的小屁孩在那里所表现出的沾沾自喜和倨傲。赌气般,低头捧碗喝起汤来。
朔风没忍住,笑出声。袅袅咦的一声,瞪眼看去,“站着干嘛,来来来喝汤,我帮你盛。”
半起身拉了一把挺拔身姿的男子,心情似是分外好的女子快速盛了一碗汤递到男子手上,笑眯眯说:“别烫着,慢慢喝。”
朔风僵硬着身姿坐在凳子上,悄悄向旁侧觑去,却见自家公子正挑眉笑看自己,惊得他立马眼观鼻坐好,望着碗里的汤水发呆。厨师刀功想是极好,将蘑菇切得很细,丝丝缕缕像烟,浮在金黄色的鸡蛋花之上,飘飘荡荡。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袅袅喝完汤,仍是感觉不到什么饱饿,倒是宇文邕,一直在吃。也是,他是个大男人本来胃口就大,又点这么多菜,不吃多浪费,最好吃成头胖猪,走路三步一摔。
噗的一声,就笑出来。宇文邕慢悠悠抬头,奇怪的看着她,认真的道:“今晚歇一夜,明天出了虞州就要走水路,吃的喝的可就有限,你真打算一直干瞪眼,笑的像个傻子?”
只听前面一截尚可,后面那一句,彻底将她想问的话打回肚子里去。宇文邕看她不以为意,偏头吩咐朔风多去几家店多买些干粮糕点水果,才又转头道:“早点歇着,明日天一亮就出发去渡口。”
“是,主上。”
刚站起的身形一顿,宇文邕不悦的蹙起眉头,“这是叫谁呢,你家晋国公么?”
“那这一路怎么称呼你?我以为你们虽然不必做贼似的隐姓埋名但也不至于就随便暴露真实身份吧?”不明白他突然生什么气,想到离齐国越来越近,袅袅心情好起来也不跟他计较。
宇文邕看一眼朔风,冷淡的道:“跟他们一样叫公子。”
袅袅一愣,喃喃道,“你又不是我家公子……”说完径自上楼,踩着楼梯的步伐像支轻快的调子,朔风想笑,用命在忍。
宇文邕轻扯嘴角,摇了摇头。
一夜无话。
翌日,晨曦微露,一行人至渡口登船。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风吹起裙摆翩然似蝶,陡然没了陆地的燥热,只觉得令人心旷神怡的舒爽。
难得滔滔不绝,讲起儿时的趣事。爹爹的沉默寡言,娘亲的温婉玲珑,她的懒,楚楚的伶俐懂事。
“楚楚?表妹叫动人?”宇文邕斜靠软椅上,一副慵懒散漫之态,倒与平日一本正经的他大相径庭。
船行水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小的浪头似浮云透出乌云,在风的轻拂下翻出许多不同的花样,甚是美丽。她的笑容盈面,似满月发出滢滢清辉,一双秋水明眸亮晶晶的似璀璨的星子。
“你的弟弟宇文宪宇文直,我也没见有叫懒啊碌的啊。”
眼底微动,宇文邕转目望向湛蓝的天空,轻笑了笑,“你反应很快,从来一点亏也不肯吃。要不是拘在府里磨了性子,估计跟混世魔王也差不了多少。”
女子认真的想了一回,“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真是了,从前家里人总说我吵,毕竟我的确是个小话唠,总有讲不完的笑话说不尽的趣事,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倒是你,好没趣的一个人,跟你站在一块,温度都低了许多。”
“你当我有你这么闲?从记事起,堆在面前的就是看不完的书填不完的课题,没人问你愿不愿意,没人管你枯燥不枯燥。你还在玩泥巴捉知了的时候,我已经会骑马猎熊了,谁管你摔了多少回流了多少血。”他的侧面轮廓很好看,下颚尤其突出,鼻子坚挺衬得一张脸无比英俊,皮肤白净不输女子。低沉的嗓音似缓缓淌水的清泉,叮咚有声的徐徐拉开往事的封面,明明有些沉重的回忆,他却那样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霎时只觉得风华绝代。“真怀疑你们是不是亲生的表姊妹。既没有你娘的温婉淑惠,也没有你表姐的可人贴心,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女孩该有的样子。”
玉指勾着胸前一缕垂发玩,女子灵动的眸子转动如狐,狐疑的瞅着他。
“这么长的一串,有没有发现你今日的话格外的多。咝,什么变化呢。”
男子黑沉沉的眸子静静看过来,惹得女子噗噗笑出声。“扮猪吃老虎呢,这里就我两个,严肃给谁看。明明也才十多岁,整日里偏要摆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累不累?随性肆意些不好吗?就像刚刚那样,畅所欲言,岂不是痛快多了?”
随性,肆意……如果能,谁不愿,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的。如果早这样,恐怕不知已经死了多少回。自嘲一笑隐匿在唇边,男子什么也没有说。
这又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笑意褪去,一丝疑惑爬上面颊,女子往前两步,还没开口,却觉一阵天旋地转。
男子眼疾手快扶住她,“怎么了?”
缓了一阵,晕眩感渐逝,胸口的沉闷之感却强烈许多,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她手忙脚乱的推他,却终究来不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弄了他一身。
接下来的几日,她再没办法叽叽喳喳,整日昏昏沉沉的难受。
想想都丢人,她竟然晕船。
“既然晕船,出门前还吃那么辣,这是折腾谁呢?”宇文邕的轻斥声犹还在耳。
她是有苦说不出啊,她要是早知道,粥她都不会喝。
“天可作证,上次被掳去周国,真真切切没有晕船啊……”不过那时候心里悲戚,魂游天外的离体,那几日“醉生梦死”糊里糊涂的过,跟现在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要一想起宇文邕那身名贵的衣裳,她就有想死的心,卖了她也赔不起啊……
“你,不要生气。”
宇文邕不做声,一下下为她轻摇羽扇。
“回头我帮你洗干净……”见他手上一顿,她急忙道:“我学,我学做衣裳,将来赔一身给你,你不要把我卖去青楼。”
宇文邕奇怪的转过头来,“谁要卖你去青楼?”上下打量她一番,“就你这皮包骨头,你也要人家肯买。”
她气的不行,可是人没精神脑子不够用,只能死死的瞪着他。
“说话作数,别忘了。”啪的一声,羽扇落在她的额头,她睁着大眼看着他扬长而去。
他刚刚说什么?
怀州。
下船登陆,已是北齐地界,袅袅心里感慨万千。烦人的是,不管怎么催,宇文邕就是不肯答应加快行程,反而决定在客栈停留一晚,她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却两腿往大开的窗子上翘去,无比舒服的吹着晚来飒飒之风。
“宇文邕,我跟你认真的,你走不走。”
“你想多了。”
“你,你不走,我自己走!”
“你也不想想,你要是走丢了,我还要花力气去找你,一来二往耽误的时间岂不是更多?”
“……你欺负人。”
喵呜一声,不知哪里的一只野猫自屋瓦上一窜而过。
“这地方,该拆了,野猫也不懂看人眼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