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着肚子睡了一下午，在天黑之前醒来，意外的一身清爽，所有的不适感都消逝不见。眉开眼笑的女子帮自己梳了一个新发髻，嘴里哼着曲儿，走向隔壁房间。
“真得谢谢你啊，被你气的连饭也不想吃，囫囵一觉起来，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此时若谁叫我去爬万里长城，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宇文邕正在看书，不经意间抬头，一愣。女子两眼似铜铃，圆圆大大的，柳眉弯弯似新月，眉梢眼角皆是愉悦，浑身透出一股灵动之气。她改掉了在府里为婢时的发髻，如瀑青丝全拢于头顶扎成一个，乍看去有点像男子装扮，只是表面疏疏一层细巧的长辫，打扮新奇，让人眼前焕然一新。她笑时长眉斜飞，小巧的瓜子脸此刻显得尤其精致可爱。
这样的小姑娘，十分的赏心悦目，出人意外。忽然，只见他掷书于桌，身形如魅，却是朝着窗户的方向，纵身一跃。
他在干什么？袅袅的心蓦然一紧。
有风扑面，只觉人影缠绕在侧，未来得及惊讶出声，却是有什么插在头上。鼻尖可闻见男子的呼吸之声，在他端详的目光下，是赞赏的笑。
“紫玉兰，清雅幽香，本公子龙上点睛，你，不必言谢。”
原来他是撷花。
窗外有棵紫玉兰花树，枝干迥劲，看着很有些年头了。大抵因着不朝阳，五月中旬还在盛放。午后下了一场阵雨，花上犹还有水滴，微风徐徐，花树漱漱飘摇。
虽在窗边，却隔着很远的距离，普通人想要徒手够花是万万不能。宇文邕功夫在身，才刚那一下，却是吊了半个身子在空中，以迅雷之速摘花在手，而这在旁人眼里非常危险的动作，只在一瞬之间。
他笑的时候唇角略勾，露出几颗整齐的皎皎白牙，特别迷人。他们离的很近，目光相缠，气氛突然变得暧昧，女子眨眨眼皮，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呃，你想多了。”
她下意识退后两步移开身子，触手摸时，花蕊上还有些微凉水湿意，那爽手的凉似乎冲进心间，带起心脏雷般的跳动。
流水云纹饰的长袖轻轻拂过桌角，宇文邕恢复冷峻严肃之态，执书翻阅。
“想借银子？”
她才记起这茬，有点不满的看向他，“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下船前你就开始变的别扭，忍了这大半天也是不容易。打算往哪儿逛去？”
“这个不用你管。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先记账，等我将来发达了再连本带利的还你，只是你千万别催，我得慢慢攒。奴婢的月银少的可怜……”越说越没底气，小脸微红，紧张的瞅着落座在桌旁看书的男子。
宇文邕轻抬眼，“我看着很小气？”
“不不不，”女子连连摆手，“当然没有……”
“叫朔风陪你去，尽管买吧，本公子的小金库，十个你也花不完。”
年轻的女子喜上眉梢，嫩颊上现出一个浅浅梨涡，裙角微动，已翩然向外而去。
宇文邕收回目光，突然视线一紧，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啪的将书扣在桌上，那书，是倒的。
夜莺啼啭在百年老树树顶，声音划破夜的寂静，游荡至灯火辉煌处。
满满一包袱的东西，她很宝贝的放在床头，为了感谢宇文邕的慷慨，敲门静候在他房外。
房门打开看到她，并不意外，一眼瞅到她背后的两只小手有古怪，笑而不语，也不让路她进。
“当当当当！”她两只小手仍是紧握，在他面前神神秘秘绕了一圈，猛的打开，掌心躺着一枚玉质兔子，底下坠着红紫二色璎珞，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物件，她捻在手里翻给他看，“我知道你有不少好东西，这个玉佩成色也就一般，我跟你讲，巧就巧在上面有一个祢字，你说是不是很衬你？”
她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眉目间一派单纯，说着还有一些自得，甚至警告，“我最喜欢红色紫色了，这个璎珞是我在路上编的，虽然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不伦不类，不过你一直活在很有规矩的生活里，偶尔离谱一点就当是任性了那么一回吧。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不准丢掉啊。”
轻轻推他身子，径直往他房内走去，取下床侧墙上挂着的佩剑，三两下将小玉兔系在柄上。用手拨弄着看，玉兔轻晃带着璎珞缓缓而动，在淡黄的烛火下摇起一道清浅好看的弧度，她露齿妍笑，将剑递来让他瞧，很是满意的样子。
“怎么样怎么样，这下你的剑不再寂寞了。”
宇文邕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这一套似是演练了无数次的动作，难得困惑的眨着眼，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自作主张和……任性随意。
杀人的剑，和彩色璎珞玉兔……这样的搭配，实在是，嗯，无厘头。
“你们就好好的相依为命吧。”偏偏有人毫无察觉，还在对着剑说话。
低头瞧去，目光划过她如花的笑脸，落在“祢”字的玉兔上，轻轻掂了掂，玉兔磕在剑柄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点像儿时听过的童谣最后的那句，以翘而长长的拖音收尾，调皮而又欢快。
忽然觉得并不那么难以入眼，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男子嗯了一声，就没了后文。
袅袅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人也太……会冷场了。
“走，下楼吃饭去。”
“啊？你还没吃晚饭？”袅袅瞪大眼问。
“你们吃了？”
“没有吃。”那眼神，幸亏是没有想起来吃啊。要是他等的人早就吃了，他真的要吃人了。
搁好剑，他拉着她的手走出房门。她一愣，使劲的甩了甩手，却没甩开，登时火大。
“你哪根筋不对？”
“欠我银钱你还敢这么嚣张？”他云淡风轻的瞥来一眼。
她识相的闭嘴，心里早将他臭骂了一顿。大夏天的他手心有黏黏的汗，却将当她当成小孩子般紧紧的捏着她的手，因为觉得别扭她一直低着头，所以没有发现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
俊男美女，很登对，从来都是人们最喜欢看到的风景。
“朔风说已经买好马车，你是不是打算明日一早就出发去往建州？”
一坐下，她就忍不住问，这回宇文邕很爽快的点了点头，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笑她迅速的坐离他远远的幼稚动作。再怎么远，也是在一桌，他真要做什么，她逃的了？
“小二，本姑娘要点菜。”无视他那诡异的笑容，高亮的声音里满是愉悦。
“诶，来嘞。”二十岁开头的年轻男子肩膀搁着一条略有污渍的布巾，行动很利索，语气很客气，笑眯眯的问，“姑娘要点些什么菜？”
“芫爆崽鸽多加辣，草菇西兰花清炒，还有你们这家店招牌鲜汤来一个，一斤牛肉不能腥，一盘油滚花生别炒糊了。这位公子吃东西很挑剔。”说着看向宇文邕：“要酒吗？”
他摇摇头，她立即说：“去吧，先就这些。”
“好嘞您稍等。”
女子很满意小二的机灵劲，双手交叉搁在桌前，缓缓言道：“你知道吗，怀州靠北的一个大山谷里，养了好多好多鸽子，据说那里依山傍水，自然条件极佳，鸽子除了吃邺城运来的‘一把香’——就是素有齐国第一稻谷之称的新鲜谷粒，然后就是吃的深山里的各种果子，鸽子全部长得珠圆玉润，又漂亮又可爱。邺城那些皇家贵族吃的鸽子都是出于此地，怀州本地酒楼大多也都有这道菜，还是出了名的招牌菜。像我们建州离得远还偏僻的郡县，都没得吃，据说一来二往的运费转手费算下来，盈利不太高的缘故，酒楼大多不做这道菜。也是，像我们这种普通人也吃不起，做了也不会有人吃。四爷，你对吃的一向很讲究又奢侈，在虞州的时候一顿饭要点八个菜，可每次都浪费，我刚刚虽然只点了五个菜，也保管你能吃的饱。就算万一没吃饱，我借厨房给你做夜宵。”
四爷？这个称谓新奇。
“我真对你口中的穷乡僻壤好奇起来了，不过是一道菜，被传的神乎其神，有这么夸张吗？”宇文邕好笑。
“这不是夸张，是事实，本来我就喜欢做菜，我爹爹也猎鸽子，但是做出来的味道肯定不如怀州的鸽子啊，今日还是沾你的光，别看楚楚对吃的不挑剔，她也很想吃这道名菜呢！不过我们最想的却是将来可以自己养鸽子，最好也养出闻名天下的鸽子，就像怀州的崽鸽一样！”
女子眉目间荡漾着单纯的向往憧憬之色，小二端着填漆茶托来，她起身帮忙呈菜，还客气对他说谢谢，弄得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说请慢用。
她夹的第一筷嫩鸽放进宇文邕的碗里，催促着他试试味道如何。
男子看了看青枝缠花的瓷碗，看看凑过来充满期待的小脸，缓缓道：“我，不吃芫荽。”
“啊？”袅袅立即将他碗里的青色芫荽挑的半根不剩，抬头作央求之状，“可以了嘛，试试嘛，真的很好吃。”
她的目光单纯而清澈，只是好心的推荐属于他们齐国很有名的一道菜，只是她不知道，在他几岁就开始寄人篱下之时，曾经把芫荽当饭来吃，吃到胃犯酸水。
乳白色的鸽子肉被厨师用刀削成薄薄的一片片，胡萝卜挖成五瓣的花，小颗小颗点缀在碗里，香气袅袅入鼻，的确忍人垂涎。他持箸浅尝，冲她点点头，“的确不错，鲜。”
她立即眉开眼笑，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直接用汤勺舀了一勺鸽子肉，又帮他盛了满满一碗丝瓜虾仁鲜汤，“饭前先喝汤，养胃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