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大雪纷飞之际,满目飘飘洒洒的白,轻盈,纯洁,一层层的覆盖在大地万物之上。两鬓已微霜的宇文护,眉边眼角又添皱纹,渐湿的眼眶已然浑浊,却像是仍然能够清晰明楚的看见那一抹玫红色身影,似是偶然在冰天雪地见到一抹热烈的色泽,以为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惊艳,却又终其一生盘踞在心头,至死亦难忘怀。
是的,他又想起了她。每每到白雪飘零的季节,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多少悔恨遗憾,都化作一串串痛彻心扉的叹息之声。
人生,从来就没有回头路,如果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他一定在最开始的开始,就将她迎娶进门。
“这毛头小子,依然冥顽不灵!”彼时还是二十六七岁的宇文泰,性格亦有些暴躁,脾气也急。才刚出了大殿,就忍不住发了一通火。
宇文护微微转动眸子,见那几个臣子全都当做没有听见一般的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他感觉很满意,便轻轻一挥袖子,沉着嗓音道:“几位便请便吧。”
那几人拱手作礼,片刻功夫尽皆走远,只余宇文泰宇文护二人慢行长廊之下。作为宇文泰一手提拔的亲侄子,宇文护从来对他可谓真心至极,别看他还要年轻六岁,却自来性子沉敛,有着同龄人没有的那一份能忍和精明,这也许和自小就没了父亲也有一定的原因。不过那时候他不明白,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能够令他失去理智的事情。一旦遇到了,他真的是遇佛杀佛的狂暴性子,并且以后很多年,都是人见人畏的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叔叔不必与元修认真动气,他是从高欢那里逃过来的,却还是这般不识时务,我想,他的气数也该尽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元修小小年纪,脾气却硬,一不懂退位让贤,二不知仰人鼻息,一味的还把人当做奴才使唤,许多为他叔叔所用的臣子皆已表明心迹,只要叔叔一声令下,他们定一呼百应。说实话,他也不懂,叔叔到底在等什么?等了又等,等了这么多些年头。
“你怎么又提这个事!”宇文泰有些薄怒,他生来不是为的做乱臣贼子的,只要王上兢兢业业是个可塑之才,他都愿意以他的才能而去辅佐!只是如今看来,元修懦弱有余,不成气候!宇文泰微微叹息了一声,也觉得刚刚的话有一些重,继而缓缓道:“我几番说,千古下来,有多少人因此身败名裂?是要成才能称王,否则——我半辈子的辛苦和名声,可都要白白葬送在了这一气之下。你什么都好,就是野心太大,你以为魏朝几百年的基业,是谁说夺就可以夺的吗?高欢那般能耐,不也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护早低了头,只默默的听着叔叔数落。这些,其实他何尝又不知道,只是……
“那叔叔打算如何?”
“不如何,你还是替我盯紧那几个迂腐的老东西,慢慢瞧着吧。”
宇文泰说着就提步先行,宇文护跟随在后。天空中飘起雪花朵子,天气越发冷下来,叔侄二人出了园子,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响在周边,挪眼去看,却又什么也没有发现。宇文泰突然伸手拦住宇文护,二人停步,见斜刺里走出的那人时,皆微微蹙了眉头。
“哥哥!”娇娇软软的女孩声音响起,只见梅枝颤动,一道玫红色身影映入眼帘,在冰天雪地的映衬下,那抹色泽热烈又鲜艳,喜庆又热闹。宇文泰淡淡的看着那边,宇文护微微挑起眉峰,眸中多出一抹兴味。只听那女子又道:“青萝又调皮了,把我好容易养开的三色堇都给拔了。”
独孤信讶然失笑,绝世面容上是对妹妹宠溺慈爱的亲切,“这丫头,我总想着我中年好容易得了个女儿,看成是个宝般的宠着疼着,她倒好,专为的来欺负我这宝贝妹妹。你放心,等我回去,定饶不了她去。”
女子闻言嗤嗤的笑,颇为得意的挽住独孤信的胳膊,这才又道:“哥哥快别骗我了,哪次你说饶不了她还不都只是咯吱她一顿就完了……每每还惹得嫂子不快,总说女儿家容不得人这般,怕大了说话结巴呢,我既然知道这些,又怎么会专门为根本讨不了道理的事情而大老远的跑来宫里呢。”
独孤信轻声吩咐身后小厮两句,这便携了臂下女子缓缓往宫门处行去。
“那你这回是做什么来?”
“我正出门呢,听见嫂子叫人给你送伞……我这不是想起王上允我随时入宫么,便自发揽下这个差事。”
“那你伞呢?”
“忘了啊,就丢垂花门那里了,转身就给忘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融入肆意飘零的飞雪之中,似乎一抹绚丽的太阳,照亮整个天空,让人从心底生出明亮的喜悦。她的声音似黄鹂一般清脆好听,一壁远走一壁又说:“白雪皑皑,缓步闲情,我们兄妹便如古人般文雅一回,来得个闲趣又如何呢?”
独孤信太了解他这个妹妹了,从来马马虎虎的,偏每次都会给自己找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总是能让人啼笑皆非。
“幽若啊幽若……哈哈哈。”孤独信微微压抑的笑声远远传来。
“他还是这般猖狂。”宇文泰叔侄自梅树后走出来,宇文护看叔叔宇文泰面色难辨,略微阴冷的说道。
宇文泰只是道:“据说他家二姑娘在回来的路上弄丢了,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自然疼得紧。”
宇文护想了想到底还是道:“王上斩了高家大将这才逃到咱们这边来,却更宠信独孤那几个老货,叔叔心里还是要早就做打算。”
“嗯,我心里有数,这便走吧。”宇文泰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脑中似是闪过什么念头,一时却又抓不住。
宇文护这时候还是住在叔叔的府邸,回去后先去看过堂弟宇文毓,宇文毓是宇文泰妾室姚氏的孩子,也是宇文泰的第一个孩子,入冬才刚刚八个月大,长得极壮。他去的时候,姚氏正抱着孩子在地龙围子旁烤火呢。
“他兄长来了,今日倒早。”姚氏知道宇文泰看中他这个侄子,日常生活中对他便也越发的好,当下转头吩咐泡他最爱喝的茶和他最爱吃的糕点。
“嫂子别忙,我坐会儿便也走了。”宇文护伸手捏捏宇文毓肥胖的脸颊,小人儿咯咯咯的笑。
姚氏便也真叫丫头别忙了,这还是第一次。
“你就没有话想要问我?”
看嫂子一脸洞悉一切的笑容,宇文护也没撑住就笑了,“还真没有,不过我这便也走了,好嫂子慢慢带崽吧。”
姚氏被他说的哈哈大笑起来,一迭声叫丫头好生送出去。才在院子里打个转,在一个拐角处被人一头扎进怀中将他环腰抱住,立时一阵清香入鼻,是他熟悉的好闻气息,点点梨花清香,混合着冷冽的梅花味。
“这是谁家姑娘,如此没羞没躁,对本公子如此这般投怀送抱?”宇文护眉头一拧,略显严肃的道。
怀中女子缓抬眉眼,一张笑脸似能将世间所有愁烦都带走,让人望之心生欢喜。
“这是哪家公子,生得如此这般玉树临风,将小女子的心也勾了去,真真的茶不思饭不想,失魂落魄,好不自在。”
宇文护心中一荡,揽着她腰的手微微一紧,狭长深目泛出浓厚笑意,微微斜瞥一眼,见无人,搂着怀中女子往角落去,头一低,双唇覆在她殷红唇瓣之上。良久才分开。
“云落。”宇文护眼中染上情欲,低低唤着身前俏脸微红气息灼热的女子。
宇文护毕竟血气方刚,年岁又长些,云落不懂他的克制,只是睁着两个弥漫着水雾的美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
“阿护。”云落终是埋首在他胸前,声若蚊吟的道:“你总说要四处打仗……所以咱们的婚事一拖再拖。他们都在笑我整日里跑来找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啊?我都要成老姑娘了。”
也是难得见她不好意思见人的羞样儿,宇文护忍不住捉狭于人,“这是念嫁了?”
云落给了他一记粉拳头,将头埋得更深,“你这是不想娶了?”
宇文护忍笑,“我的确还要考虑考虑,咱们打小就认识,自我有记忆起,你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各种淘气不规矩的样子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连你门牙是几岁换的我都知道,咱们之间早也没了新鲜,这往后过起来,也没太大意思吧。”
云落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你认真的?”
宇文护没忍住,噗的一笑,“我要是跟你说我是认真的,你现在是不是要拿起我的刀把我剁成肉酱?小娘子,为夫的哪敢?并且往后几十年都不敢。”
云落早就知道他是故意这样逗她的,听到他这个话,还是洋洋自得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