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浇灌着泼墨似的青雨。白茫茫的针尖雨丝,自万丈之上的灰雾云层倾盆而下,山礁石岸都被润湿,青森翠绿,怪石林立,空气间透着刺骨的寒。
那时的万物都未开智。他却已踽踽出现山林。
他无名无姓,一袭黑衣,不言不语,四处漂泊,无喜无悲,亦无情无欲。
他是这大地上,执剑游走孤独的存在。
记不起何时那位大人出现,在自己失去那仅有的、一点点可怜的温存后,在无法握住那渐渐死人白骨般冰凉的皓腕后,在自己杀红了眼无法控制暴走后……失去理智的野兽,终究还是被上天派来的神所制止。
一把银光扎眼的三叉戟“叮——!!”自上而下贯穿了他,沉重倒地,利牙间溢出大股鲜血,双眼失焦前颤颤一望,尊贵紫袍之上,是一双冷冽而熟悉的双眸。
“螭龙,你命不该此。”那位大人的嗓音是如此威慑天地,不可正视。自出世起他头一次明白了何为畏惧。
“……杀人偿命,该入地狱千刀万剐,永无天日,我念你于混沌中诞生,天地间孤魂,元智残缺,只封存了你的先天神力。现交代你一项任务,若完成得好……”
他蹙起眉头,若完成得好……后句是什么来着?
“若完成得好,你将如愿失去永恒生命。堕入无常,化为芒尘。”
是了,这就是他罗容季存在的意义。
“4千年……老祖宗太奸诈。”轻叹一息,他睁开眼,余光瞟到树下人影到齐,便利索的靠着树干坐起来,盯着那几抹衣衫片影眯了下眼,于树头消失。
罗容季插着兜慢慢悠悠来到空地,一人一兽正对峙。十二虹撸起袖子,明丽的脸上表情张牙舞爪,“为何不能?!我一直是与鱼儿坐一起的!我是她少爷!……分头前进?不不不,我不能接受!!”
伏地的巨型黑豹耳朵都懒得抬,它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睛,鼻孔里不屑的“嗤——!”出一气,胡须一翘一翘,“这位少爷,您还是另想他法吧。东皇只驮圣主。这是自古不变的铁律。”
金眸男人气得手直哆嗦,“你你你!!你莫不是故意的!”
茶羡鱼抱着一包袱果子从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跟着拎着水壶,一言不发的吴止雅,一眼就瞧见十二虹生气。她扬起眉毛奇怪的问,“发生什么事了?”十二虹见她回来,挥袖揽过她入怀,下巴顶在她脑袋上,故作可怜的挤着眼泪,“鱼儿……你的豹子欺负我……这森林这么大!罗容季吴止雅有魂力无需顾虑,我的马车早在入城前作废,而东皇却说它只愿驮你……难道,难道要我一个人走出去吗?”
茶羡鱼咧嘴笑了一下,罗容季察觉到她的笑容很苍白,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她走上前蹲下来,拿了一个果子凑近黑豹嘴边,轻轻哄着,“要吃吗?东皇?”
黑豹趴在地上与她对视,深不见底的荧光绿眸温和的看着她。她又从口袋里翻出一方打结的手帕,在东皇面前解开,捧到那毛茸茸的脑袋底下,“看,这是我猎到的野兔,怕你不吃果子……这个,你吃吗?”
东皇沉思了一下,喉咙间传来浑厚的低语,“……谢圣主。”然后鼻尖拱了一下茶羡鱼的手,埋头,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茶羡鱼搂着膝盖在一旁没动,看着黑豹一点点咀嚼着野味,表情有点木,像在发呆,又像有心事。
见东皇吃完,用舌头爪子惬意的梳理,她才从长久的出神里惊醒,伸手摸摸黑豹的脑袋,柔软的皮毛就像溪水滑过手心,痒痒的,“东皇,能不能……也驮上少爷啊?他没有魂力,路途太远会撑不住的。”
女生黑曜石般闪光的眼睛满是真诚,“之前都是少爷的马车载我的,现在他没马车了,我可不能丢下他不管呐。就当我求求你好吗?”
东皇无可奈何,“既然圣主您都这么说了……好吧。为您,东皇可以破例。”话落四肢用力站起,抖了抖身上的尘,挥动尾巴走到十二虹身边,慵懒万分道,“上来吧。”
十二虹喜上眉梢,他第一反应就是小跑到茶羡鱼身边,笑意盈盈从纯白素袖中伸出手,满脸期待,“鱼儿?”
茶羡鱼盯着那摊开的手,明显顿了顿,最终仍是扬起笑容将手放上去,“嗯,一起走吧。”
黑豹驮着两人稳稳的腾空,迈开矫健的四肢向前飞驰,景物在不断后退,耳边树林传来唰唰的叶片互相拍打的剧烈晃动——是罗容季和吴止雅在两旁的树林间穿梭,修长飘逸的衣裾丝丝缕缕衬托在绿荫中,他俩紧紧跟在黑豹身后。
『终于结束了。』
茶羡鱼靠在十二虹怀里,低着头,表情不明。
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城,离开它所带给她的一切。
『但有些烙印永远不会消失。』
她明白,她已背上了地府枷锁,屈辱、血腥味、求饶、杀戮、快感……那是她最不愿回想的、撕心裂肺的烙印,将化噩梦,纠缠她夜不能寐,将作天秤,无时无刻不拷打良知——她的双手失了血色,紧紧的用力攥紧腿上的布料。
『茶羡鱼,你为什么不能再强一点?』
她麻木的想着,我到底,要经历多少次连再见都来不及说的离别。
心脏落空一拍,如搁浅的鱼剧烈抽打尾部,全身上下的感官都活了,聚在一起在耳边嗡嗡嘲笑,“茶羡鱼,你真是没用!”
好痛,但痛也是必然。事到如今茶羡鱼已然明白,再也没有人会帮助自己承担任何事,任何结果,任何变故。
『因为她发誓绝不要再失去了!』
胸口的深紫色图腾落针特别重,代表皇室的朱红和茶氏宗族的代表色明紫,错落有序的相互交织,腾空盘旋的『茶』字威武雄浑,走字带狠,透着隐隐霸气。茶羡鱼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厚重古韵的标志,就像按在自己残喘的心脏上。
“师傅,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在呼呼风声中,罗容季敏锐的捕捉到茶羡鱼的声音,“嗯?你指何事?”
“我说,师傅要不要重新考虑教我魂力的事。”
茶羡鱼从十二虹衣襟里探出脸,双眼深沉,“东皇不是说,我体内的人鱼宝珠会助我打通魂脉吗?我想学习运用魂力。”十二虹愣了一下,表情有些焦虑,“不,鱼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还是不要……”
“可以。”
罗容季回答得极其干脆,令一同树林间跳耀的吴止雅都侧目。黑发男人气息稳当,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入茶羡鱼耳中,“既然你天生具有魂脉,就不应剥夺你对魂力的拥有。你想学,我就教。”
“我没有什么拒绝你的理由。”
吴止雅看了罗容季一眼,摇摇头,“真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茶羡鱼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眉眼弯弯,“太好了!”悬配于腰际的那两把名曰破阵斗的双子剑,在紫衣拂罩下不为所察的低鸣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