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傅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了口:“母亲,那俞家那边……。”老太太略微沉吟,方才说到:“俞家的这个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原本我看她模样身段都不错,性格也稳当,就想在明光出去读书前给家里留下个一男半女。
如今孩子都……。这时候,确实跟俞家的二老不好交代。
哎,如今这个情形,只能依着明光了。
俞家总归是个寻常人家,多给些钱,多照顾这些她家里其他的几个哥哥,也就是了。
孩子就养在傅家,对外就说是亲戚家的孩子。
父母都出国去了,才养在我们家里。”傅父低头答应一声,不免还是有几分担心:“母亲,就怕时间长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傅老太太横他一眼:“枉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样一个榆木脑袋。
时间长了,姚玉珍早就进了门,孩子也生了。
她知道了又怎样?还能翻了天去?她娘家那边早就不认她了,她还能去哪儿?今天她进了我们家门,认了长辈,这辈子,就是傅家的人了。
发生了任何事,她除了认命,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老太太顿一顿:“我倒是担心,这两口子要是真办喜事了,这姚家没有一个人在也不行啊,你说是吧?”傅父脸色也是一凛,附和道:“说的是啊,说起来本来是桩好事,要是姚家没人来,终究也有些不够体面。”傅明光带着姚玉珍参观家里的房子。
其实上一次来南京的时候,玉珍已经看过。
现在闲来无事,不过是随处转转。
在玉珍看来,这傅家比起自己的娘家姚家来说,还是小了些,也寒碜了些。
房子是两层小楼,外面是白色石灰墙,屋顶上盖着瓦片。
姚玉珍总觉得,下雨的时候,会不会有水漏下来呢?可是看一下这镇子里其他的房子,这一栋确是最抢眼,最“豪华”的了。
屋子虽然外观看上去倒是很普通的农家院样子,面积却是比姚家要大上许多。
农村的习惯大抵这样,不求精致,但求宽敞。
每家人都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在傅家这个拥有四五家人的大家族里,四五个大院落的整齐组合,让傅家的房子看上去简直是一个大气的庄园。
傅家在镇上因为还有不少店面,所以所谓的房产其实远远不止傅家大院这一栋房子。
在傅家屋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
玉珍知道这些都是傅家的地产,此时随口问道:“这么多地,你们家的人种的过来么?”说到这个,傅明光很是自豪:“租给附近的农户种。
年底的时候交租,以后你就是个地主婆了。”这个回答让玉珍当下脸上一红,啐道:“回家来了,倒越发没个正形。
不理你了!”傅家虽然比不得姚家那样奢华,除了大片田产以外,到底还是很有一些其他的作坊。
傅家祖上是从榨油、做豆腐开始的,一直到今天依然还在维持着这样的生意。
傅明光带着玉珍到镇子里瞎逛,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家虽说不像你家生意做得那么大,但这个镇上但凡看见的小店、作坊,全部是傅家的。”玉珍看他那一股豪迈样子,忍不住笑他:“那家里这么多的生意,怎不见你回来打理,倒是往外面跑?”傅明光看一下四周,才在她耳边轻轻吹一口气:“我要不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怎么能遇得上你。
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我遇见的这一个你。”1943年春节,傅明光和姚玉珍在老家南京举行婚礼。
对于女子而言,洞房花烛夜最是终生难忘。
而对于姚玉珍而言,她这一生,最悔恨的决定大概就在这一天。
傅家是传统人家,所以一切都按旧俗来办。
婚礼前的几天就开始吹吹打打,整个镇子上因为傅家的喜事显得格外喜庆而热闹。
看着傅家的人忙上忙下的,挂红幔,贴喜字,厨房里永远一片锅碗瓢盆的噪声,院子里也几乎时时刻刻都弥漫着一股子厨房里飘出的肉香,充满着富足丰盛的味道。
自己和傅明光的婚房里,红色的帘子和帐子,一切卧具都是耀眼喜庆的红。
而那件玉珍自己亲自到南京城里订制的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私下没人的时候,她早已试过好几次,憧憬着大婚之日的到来。
一切的一切,让她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似乎踩在棉花上,生活在云里。
南京当地的习俗,男女双方结婚前一天开始便不能再见面。
玉珍由傅家人安排住到了南京城里的一家旅店。
大婚这日,她早早地起了床,早有安排好的人伺候梳洗,然后便有专门的人来给她化妆,换上喜服。
临近中午,便有傅家人敲锣打鼓地来接。
玉珍准备好了,正待要下楼,不料傅明光却冒冒失失地跑上来,激动地一把拉过她的手就往外走。
玉珍羞急:“明光……”傅明光满头大汗,回头看她,遂解释道:“玉珍,你母家来人了!”玉珍心内一暖,也急急问到:“是谁,父亲母亲还是弟弟?”傅明光摇摇头,一边拉着她往外走,玉珍紧紧跟上。
刚出房门,差点撞上来人,却是傅明光的父母陪同着一位戎装男子正大踏步走来。
玉珍抬头看了一眼,一时也愣住了。
来人却是极其亲切慈祥地叫了一声:“玉珍啊,恭喜了!”玉珍却是更加茫然无措,傅父却是喜滋滋地说到:“玉珍哪,还不快叫人,这是你的舅公叶冠群先生啊。”玉珍大惊,原来这就是母亲少女时期落难一直想去投靠的亲戚。
随即也反应过来,一切必是母亲的苦心安排与周旋。
顿时眼圈一红,几乎是有些哽咽地喊了一声:“舅公,我母亲她……”叶冠群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同时眼神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傅家人会意,一时都退了出去,只余二人在房间里谈话。
两人在房间里的桌子边坐下,玉珍这才细细打量起来人。
叶冠群人长得格外英武,五官分明。
大抵是由于在军阀里的原因,脸上微微有些富态却格外精神,头发理得十二分的干净整齐,加之一身令人敬畏的戎装,更显得天生富贵,气质超群。
然而这样的男人说起话来却没有半分赳赳武夫的鲁莽与粗鲁,极是斯斯文文。
只听他对玉珍说:“玉珍啊,是你母亲明慧叫我来的。
她不放心你啊!”提起母亲,玉珍心里总是隐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到:“是我太任性,对不起母亲。
舅公,我这样子私跑出来,只怕您这样的身份也不情愿来吧。
是我……”那边叶冠群已经摆摆手打断他:“哎,这你就错了。
我怎么不情愿来?你母亲费了一番曲折找到我以后,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以后,我二话不说就来了。
丫头啊,舅公觉得,你做得对啊,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这人的一生呢,其实真正让你心动让你真正爱上的人太少了。
而这个让你心动的人,刚好又对你一往情深,相爱的概率,在四万万人口中的中国,你说是不是太少太少了?所以,缘分,是很奇妙,很珍贵的。
当然,也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人生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和错过。
玉珍,你能勇敢坚持自己的爱情,你没有做错。
舅公支持你!你不愧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后人。”晚宴是婚礼的正餐,玉珍和明光拜过了天地,被喜娘和佣人带到了房里,整个人遮在红盖头下。
然而她偏偏有些坐不住。
人家都说新婚夜是充满憧憬和喜悦的,她也不例外。
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没来,不禁也让她悲从中来。
正是这样悲喜交加、五味杂陈的心情,让她此刻特别想见到明光。
然而听着外面宾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心知傅明光一时也回不来。
屋子里原本站着两个佣人,其中一个因为外面太忙,被管事的嬷嬷叫了出去。
玉珍想了想,就对房间里唯一的那个佣人说:“你也出去帮忙吧。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没关系,不用在这候着了。”等那佣人出去了,她索性掀了盖头,在屋子里发了一阵闷,实在是坐不住。
看看自己一身的喜服,这样出去要是被人看见也是不好。
孩子心性一上来,她就换下了喜服,洗去脸上的妆,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人多的地方她也不敢去,就怕一不小心被人给认不出来,就想着找僻静些的地方四处走走。
傅家的后院有一小片竹林,还种了些葡萄和蔬菜。
然而走至葡萄架下,却听见隐隐的哭声。
她走过去,见是一个女人,情不自禁地开口到:“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呢?”女人惊恐地抬起脸,见是一个颇有气质的女子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诚惶诚恐,赶紧不断地自责:“对不起,小姐。
我……。我知道今天是……傅少爷……大喜的日子,我不该……躲在这里哭。
我…。。我马上……”姚玉珍心下同情,淡淡一笑:“没关系,我不怪你。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哭啊?”女人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愿启齿,更是对她的身份有些警惕。
玉珍想一想:总不能说自己是今天的新娘子吧,这件事要是传到老太太那去,以后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傅家人人都会觉得她轻浮吧。
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说:“我是明光的远房表妹,以前来的少。
但是我跟表哥自小都很亲密,以前也都在一块读书,最是聊得来。
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等我告诉表哥去,替你做主。”玉珍说这话原本是带了几分玩笑,却不料这话在俞莲花心里却像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和傅明光的事,老太太他们铁定是不会再管了。
家里人收了钱,得了好处,也都不再提。
可是她自己呢?她好歹为那个男人生过一个孩子,就算他不喜欢自己,总也该看在孩子的面上给自己一个名分吧。
做不了正妻,就是做妾也是一种交代。
此刻,眼前这个女人一脸和善,自己一定要再尽力一试。
“我……。小姐,请你帮帮我。”俞莲花忽然就这样跪在了姚玉珍跟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少爷,可是……。可是我跟他有孩子,都六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