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光是第二次来姚府，只是这一次的心情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上门内心固然有忐忑，更多的却是激动与欣喜。
这一次，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又充满希望——但愿玉珍真的回了姚府便好。
而傅氏夫妇打从一进门，就觉得这姚府和南京乡下真是天壤之别，所过之处无不精致高雅，一山一石都写着主人家的富贵不可知。
虽然之前也听明光说起过玉珍家里的情况，然而眼见为实，实在是大大超乎想象。
又想到这次来少不得要看人眼色赔礼道歉，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是让人内心怯了三分。
夫妇二人正忐忑不安地在园子里转着时，前方引路的丫鬟已经回头，客气有礼地招呼道：“傅老爷，傅太太，傅少爷，请在里面稍坐，老爷太太一会就来。”傅太太见丫鬟退下，才与丈夫说到：“连个丫鬟都像是个读过书的，真是了不得。”傅老爷看她一眼，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走到大厅坐下。
不知怎的，顿时心里就有些气闷起来。
看到一脸憔悴的傅明光，想骂几句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杯就要喝几口，却不想那茶杯虽看着精致，里面却是一滴茶水也没有。
傅太太见这情形，正要回头去唤住那刚走的丫头，却不想傅老爷冲她摆了摆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到：“坐这里慢慢等吧，只怕还得等好一会儿呢。”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傅太太早已急得跳脚，差一点就按捺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亏得傅老爷和傅明光在一旁不断地劝阻制止，傅太太才没有发作。
正在傅太太不断地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似地团团转时，一阵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傅太太正要冲出门口去看，迎面已经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高贵夫人梳着高高的发髻，身穿宝蓝色织金旗袍，外罩一件黑色狐皮大氅，脸颊瘦削，唯有一双犀利的美目泛着逼人的气势与光泽。
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皆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好模样。
傅太太见这架势，顿时就被吓得倒退了两步。
一时之间也不敢言语，怯怯地躲到傅老爷身后去了。
明慧在门口稍稍驻足，仅这一眼，心里早已明白了半分。
这傅太太怕是什么暴发户家的小姐出身，想来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
自己还没开口呢，就吓成这个样子，看来在她身上是不用费什么劲了。
反观这傅老爷，虽说是乡下大地主，到了武汉这等大城市，见过了气派的姚家大院，无缘无故地坐在这里水都没喝一口，此刻依旧很有风度地站起，向自己走来，可见是个做得了主的。
当下堆起满脸春风般的笑容，客气地迎上去：“傅老爷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贵客上门，我竟不知道，还在外面摸麻将。
还是家里派了人去，我才紧赶慢赶地赶回来，还是叫几位客人久等了。
今日也是不巧，老爷带了人去了码头接货，现在怕是也得了信，就要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招呼傅家人坐下，自己状似无意地端起茶杯，待发现没有茶水时，佯装勃然大怒到：“今日是谁招待的贵客，竟是连茶水都没有，害得傅老爷和太太凭白等了这许久？我和老爷不在，你们就当我们死了，在这府里为所欲为，丝毫也不顾及我和老爷的感受以及我们姚家的体面？”立即有一名丫鬟“扑通”一声跪下，哭诉道：“太太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
求太太原谅。”早有伶俐的丫头一一上来斟好了茶水，姚太太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到：“我一向好说话，你们就当我是个软柿子，谁都可以上来捏一捏。
如今，怕是我要好好整一整姚府的规矩你们才会学乖？”当即拉下脸来吩咐道：“来呀，把这个不懂事的给我拖下去到日头低下跪着，不许吃饭不许喝水。
什么时候我和傅老爷太太准备开饭了，再叫她起来。”就在众人都感觉这姚太太没有说出辞退这丫鬟一类狠毒的话，心里松一口气时，不想这姚明氏优雅一笑，问到：“傅老爷，我倒忘了问了，你说今时今日，咱们两家，可还能坐下来一起吃饭？”说完，扶一扶鬓边的发髻，眼神直直地向傅老爷射来。
饶是傅老爷再多有阅历，这一刻竟被看得不由自主站起来作揖到：“亲家母，今日我等是上门赔罪来了。
犬子无知，才招惹得玉珍媳妇受气，当晚竟是跑了出去。
此事却是我们理亏。”说完，走过去对着傅明光就是两巴掌，把他拎到姚太太面前，说：“犬子在此，还请亲家母发落。”嘴里恶狠狠地骂到：“逆子，还不去给你母亲赔罪？”傅明光早已一把跪下，眼里早已有了泪水：“母亲，我错了。
玉珍在不在，让我见一见玉珍可好？”姚太太挥挥手，十分客气有加：“傅少爷这句母亲还是暂且不叫的好，这什么亲家母我现在也当不起。
你们傅家的媳妇究竟是不是玉珍，现在还很难说。
大家谈清楚了再称呼比较妥当。”傅老爷听罢缓缓坐下，从一开始这位姚太太称呼他“傅老爷”而不是“亲家公”的时候，他就知道今日这事没有这么快善了。
那些骂丫鬟的话，也摆明了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既然这位姚太太不是个善与的主，他倒是不急起来，“亲家母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姚太太听罢简直火冒三丈：你们欺负了我女儿，现如今到家门口假惺惺地赔罪，我就该不计前嫌、二话不说、高高兴兴地让玉珍接纳那对伤她至深的母子？还问我有什么想法？这是什么逻辑？自己和晴姨斗了这大半辈子了，里面的辛酸苦楚，难道还要宝贝女儿玉珍跟自己一样大半辈子都在煎熬？何况那俞姓女子还生了傅家的长子？姚太太此时此刻的明慧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扇到傅氏父子脸上去。
可是她精致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半分，倒是不怒反笑，盈盈地问到：“傅老爷这话说得客气，不过我一妇道人家，这等大事上也做不了什么主。
不如就请傅老爷再等等，等老爷回来了我们再谈？”傅老爷不用看也知道这姚太太是在做戏。
来武汉早就拍了电报，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今天会来，那什么打麻将接货完全是托词。
姚老爷肯定也在府里，只是等自己一开口必定就会出现。
自己今日要是不把态度摆低了，怕就不是像刚刚那样等一个时辰那么简单了。
当下又站起，说到：“亲家母，来之前我们也想好了。
那俞姓女子早几日已经送回俞家了。
至于孩子，毕竟是傅家的骨肉，就留下了。
以后他只有玉珍一个母亲，不会影响玉珍在傅家的地位。”姚太太略一沉吟，转向傅明光：“傅少爷，你也是这样想的？”同一时间，在南京，也有两人在谈。
地点是南京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
“说吧，你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赵志成？”史策很是开门见山。
周惠君嘟着嘴，似乎有些赌气，看史策一脸严肃，又改为甜甜一笑：“难得出来吃西餐，你就不要这么扫兴嘛。
这家的牛排很正宗，你尝尝。”史策板着脸看着她，不为所动。
周惠君见状，轻轻拿餐巾擦一擦嘴，依旧是温婉的样子：“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不过是爹地看上你很有才华罢了”“你父亲的理由，还有我能从他的选择里获得什么？”周惠君“扑哧”一笑，双手托腮，脸上竟显现出一种可爱无辜的表情来。
这一开口，声音如银铃般动听：“你看你，面对我的时候一定要这么严肃？”顿了顿，用手拢一拢头发：“你在党国工作多年，如此慧智，不会不明白周家对于你，对于你们整个史家意味着什么吧？”史策把头扭向窗外：“不用在这跟我撒娇，也不用故弄玄虚。
直接说重点。”周惠君听了，简直要被吓到一般，“史策，你不要对我这么凶，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也不清楚。
我……
我不喜欢赵志成，非常非常讨厌他的。
我也跟爹地说过，你是个正人君子。
其他的，我不懂，也不知道。”周惠君一旁的一个保镖突然上前，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史策，开口到：“让我来告诉你罢，史将军，你们史家不是一直很想走出东北吗？东北虎下山，总要又人帮衬，才不至于虎落平阳被犬欺。
总之一句话：你需要周家的这棵大树来壮大家族，实现抱负。
周家也需要有强大黑道势力背景的你，为周家在中央高层安插上自己的势力。
大家互惠互利，为长远计。
这就是周将军打算。
周将军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总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来接自己的班，这么说，你可明白了？”史策听得紧紧握住了拳头，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周惠君身边的保镖再次扔下一枚重磅炸弹：“我们这些人，哪有为自己活着的。
我知道，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家族，你一定会答应。
那么就请你在三天之内把良景山庄里那个叫姚玉珍的女人弄走吧。”史策一惊，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别着的手枪上。
却不料对方仅仅是淡淡一笑：“史将军不必激动，周将军就小姐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我的任务就是时时刻刻陪伴她左右，处理一切有关小姐的事情，保她平安而已。
说起来，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为周将军服务的。”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长得周惠君几乎以为史策不会再答应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让人觉得窗明几净，心生温暖。
周惠君却只觉得今日的阳光强烈得有些太刺眼。
忽然，史策几乎是有些自嘲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也对，军统周局长嘛，我的事情他如果想知道自然一清二楚。”他缓缓站起，几乎有些踉跄，最终还是站稳了，缓步向外走去。
周惠君吃惊地目送着他的背影，逆着光，那个魁梧高大的背影显得是那么哀伤。
史策低下头，门外的春风送来他的话：“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