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姚玉珍的骄傲,这一生,尽管对自己的孙女傅玉烟抱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
因为即使在她大红大紫,名动一时,即使在她嫁给贵不可言的曲瑞笙,即使在自己弥留之际,她看向自己的眼光里依旧是如此讥讽和冰冷,她都没有开口去问过一句,“玉烟,你为什么恨我?”然而她的女儿傅景萍心疼母亲,早在玉珍刚刚洗白自己身份,将姚玉珍取的“傅玉嫣”这个名字改为“傅玉烟”,刚刚开始进入娱乐圈的时候,她已经隐隐觉得这个倔强而隐忍的侄女一旦得势,傅家只怕从此鸡犬不宁,因此就问过她:“玉烟,奶奶和爸爸虽然有矛盾,可是奶奶对你那是非常疼爱的。
你怎么能这么伤害她?”傅景萍问这话的时候是在正月初一,然而傅玉烟一家人却是冷冷清清,而傅玉烟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更让刚从热热闹闹的老宅过来的傅景萍不禁打冷颤。
然而年仅19岁的傅玉烟冷冷地瞧着她,冰冷的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容,就那样好整以暇地问道:“姑姑,很冷吧?”冷笑一声,傅玉烟自顾自地就开始在灶台前忙活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说道:“我在这个房子里冷了快20年了,逢年过节你们在老宅热热闹闹,我们呢?姑姑说那个老太婆对我好?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爸爸眼睛看不见,没想到你也是个睁眼瞎。”1949年的傅景文已经五岁了。
所有见过这孩子的人都说这孩子英气勃勃,颇有朝气。
尤其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写满孩童的快乐与天真,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去亲上一口。
又是一年里的开始,正月初一日。
一家子女眷带着傅景文依照旧俗颇有规模地来到东皇庙上香。
每一次的出行,姚玉珍觉得更像是一种身份的展示。
在南京的这个小镇里,傅家作为大家族,自然有其风采所在。
为首的老太太年近八十,花白的头发高高盘起,显得精神矍铄。
她穿着藏蓝色的老式短袄和青灰色的棉麻长裤,短袄的右胸处还绣了一朵暗红色的菊花。
一身行头虽看似朴素,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大家族家长的威严高贵气质,仍然让人敬畏。
傅太太的打扮则要华丽一些,暗紫色的丝绸所制旗袍,领口和下摆处金色的丝线密密织就一些起伏的藤蔓状花纹,再以几朵蔷薇花加以点缀。
旗袍外罩一件貂毛短披肩,富态十足。
姚玉珍作为晚辈中的媳妇,又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自不肯与这些乡下贵妇们一般打扮。
只见她将头发扎成马尾,里面穿一件白色荷叶边绣花丝绸衬衣,外罩一件咖啡色过膝长大衣,配着丝袜和白色的皮鞋,在整个队伍里显得洋气、自然又光彩夺目。
连老太太也满是赞许,笑眯眯地对玉珍说到:“到底是年轻媳妇啊,又念过书,气质就是不一样。
咱们这个镇子里还没有这样的标志人物呢!”玉珍谦虚谢过。
旁边的李春花最是见不得姚玉珍抢她的风头的,忍不住又开口讥讽道:“我们这些人多么本分呀,这大冬天的光着腿的事情我们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玉珍挑眉,抬头看了她一眼,今日的李春花果然费了一番心思打扮。
只见她将头发盘起,有两缕头发自鬓边垂下。
这本来是极妩媚的造型,而要凸显妩媚,关键在头发要扎的既紧凑又显得自然随意而俏皮。
然而李春花明显发质太差,因此头上抹了厚厚的头油固定。
这样的发型加上湿重的头油,就显得格外可笑了。
大概是看姚玉珍青春甜美,因此李春花也极力想往这个方向努力。
她上身穿着一件水粉色短袄,下身则是里面碧色旗袍露出的下半身裙。
三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半点水色光泽也无,厚厚的脂粉堆在脸上简直像墙上干掉的漆,似乎随时可能掉落。
这样的年纪和妆容竟然还穿着粉袄绿裙,且那水粉色短袄明显质地一般,皱皱巴巴像是压箱底多年的旧货。
玉珍心下冷笑:朽木不可雕也,实在令人作呕。
因此听了这话,她毫不理会,手里牵着景文,也只是淡淡一笑,自顾自地替景文理一理围巾和帽子,仿佛全当没有听见她这话。
老太太听了未免有些皱眉,却也是一言不发。
其他各房女眷也都不敢开口,一行人说着话就到了东皇庙。
因为是正月初一,这一日的东皇庙格外热闹,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庙门外面地上早已是满满的一地红纸屑,空气里烟雾弥漫,爆竹燃烧的味道扑鼻而来。
然而尽管如此,庙里庙外依旧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进入庙里,见是傅家人来,早已有两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迎上前来,客气问好。
傅太太笑容满面,向来人打个招呼,就往入口的功德箱里塞进一百块大洋。
这阔绰的出手让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早有人在功德薄上提笔记下。
随后,一家人和相熟的面孔一一问好寒暄,方才进入大雄宝殿正殿里去了。
大殿里摩肩接踵,又烟雾缭绕,熏得人眼泪直流,根本看不清人。
玉珍怀着身孕,傅太太一直跟着她,颇为关注。
玉珍正殿里一番磕拜,外边的鞭炮声震得人心脏直跳。
她在傅太太的带领下在侧殿拜完观音,才忽然想起,景文去哪儿了呢?姚玉珍匆匆把香插在侧门的一个墙根下,四处寻找景文。
庙门外鞭炮声一直未曾停歇,震耳欲聋,烟雾弥漫之中姚玉珍强压住心头对鞭炮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找寻一番,始终都没有看到景文的身影。
傅太太见她神色焦急,又担心她的身子,跑过来制止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万一被爆竹伤到可怎么得了?都有过一次教训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当心?”玉珍顾不得许多,说到:“妈,景文呢?我在找景文,他不知道去哪了?”傅太太听罢,方才说到:“刚才我看他似乎在外面放爆竹,这会倒是没看见。
也是奇怪,春花也不知道去哪了,一转眼就不见了。”玉珍听了大惊失色:李春花?此时此刻,把这个人的名字和景文的名字放在一起,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知道李春花生性浅薄,对她格外嫉妒,但是本心其实不坏,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侄子下毒手。
玉珍太知道她想干什么了,年前的那番话里,李春花很明显是要找到自己的错漏,找到景文身世的秘密。
不行,一定不能让她得逞,这件事情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秘密,一旦揭发出来,她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