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告诉过她,念着那人的好,那人便能平安到老。
木凤钗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利害的堂姐。
她有些小小的怕这个堂姐,但又有许多的羡慕,她总是想着,要是自己是她的亲妹妹,是不是能被捧在手心里疼着。
木凤钗却不知,于木柔桑而言,她就是木柔桑这一辈子唯一的亲妹妹。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恨是什么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看见木柔桑时,挺恨她的,因为娘说,自家堂姐是个白眼狼,最爱干的事,就是吃里扒外。
她不懂什么是吃里扒外,但她看自家娘亲诅骂堂姐时那吓人的脸色,她猜,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同时,她又很想不明白,自家娘不是说堂姐是个白眼狼么?
直到有一日,发生了一件事。
那会子大抵是要过年了,但是木云与木杨氏带着她们兄妹两个一直赖在周府,当然,被养在周府的,她的大姐姐木凤娥除外。
周府是她的姑姑木清溪的家,木清溪是周老爷的继室。
那一日,她娘为了给自家姑姑出头,帮忙整治那位小妾,谁知,被周老爷撞见,自家姑姑略施手腕哄走周老爷后,转过身来,就把她们一家子人给赶回了小山村。
木凤钗记得,她那时还是记吃不记打的年纪。
虽不比在周府时吃得好,哪怕只是清粥咸菜,她照样吃得欢。
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招了自家爹娘的眼,惹得两人不痛快。
木杨氏扬起筷子打在她的小手背上,木凤钗觉得自己很委屈,她不就是吃个饭吃快了点么?
又很想不明白,自家娘做了如此难以下咽的饭菜,她都没嫌弃,怎还骂她呢?
又不是她叫自家人回来过年的。
她憋着眼泪不敢往下掉,因为,她那无用的爹定会嫌弃她晦气。
但是,即便她强忍着眼泪,还是惹得木云不痛快。
“难吃死了,你是猪啊,讨你回来这么多年,连顿饭都烧不好,要你有什么用?错了,你是连猪都不如。”
木杨氏顿时粗眉倒立:“老娘是猪,天天跟我挨着枕头睡的你,又是什么?”
被她怼了的木云顿时怒了,把碗筷往桌上一砸,骂咧咧道:“你是不是又皮痒痒了,他娘的,没用的老母猪。”
“看着你就恶心。”
木云站走来,拿脚一把踹开身后的长板凳,抬脚就准备离开。
谁知,木杨氏见了,如同发疯似的鬼叫,她不敢再呛木云,伸手就一巴掌拍在木凤钗的后脑勺上。
努骂道:“光知道吃,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蠢死了,带你去周府白待了那般久,怎就没从凤娥身上学到半丝精明?也不知道从你姑姑身上哄几两银子来花花。”
“哇!”本就觉得很委屈的木凤钗,再也忍不住委屈的大哭起来。
“哭你娘个丧!”木云从另一侧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木凤钗越发哭得大声,哭得更加委屈。
她突然好羡慕自家那个说话很温柔的堂姐,又想,自家爹娘怎就不去死呢,那她与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可以像堂哥堂姐那般相依为命。
是不是,也可以过那样叫人羡慕的日子。
“滚开,哭得老子心烦死了。”
木云一把推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木凤钗,小小年纪的她,不防自家亲爹竟用这般大的劲,一下子从长条凳上被推得摔倒在地,木杨氏见,越发尖叫得利害,伸手把她扶起,又不依不饶的与木云打起来。
木凤钗的小脸上挂着泪珠,眼神冷漠的望着面前的一幕。
心里恨恨的想,打吧,可着劲儿打吧,最好互相打死算了。
她从懂事起,就在心里暗恨自己的爹娘。
相比木杨氏这个做娘的,木云在她心里,才是真正恨不得他去死。
至少,木杨氏虽然对她骂骂咧咧,偶尔高兴了,心情不错时,也会为她缝件新衣,或买块饴糖塞她嘴里。
她的哥哥木意扬,是在晚饭后才回来的。
相比木凤娥这个着三不着两的长姐,木意扬更喜欢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妹。
今儿木柔桑在家做了些芝麻糖,分了木意扬几块。
“凤钗,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木意扬是在屋外一个稻草垛子后找到她的。
她正蹲坐在稻草垛子的一个稻草坑内,这样的坑每个稻草垛子都有,不是村里的狗刨出来的,就是野猫崽子们抓出来的。
此时,外面已经黑得利害,寒风呜呜咆哮,木意扬手里提着的纸灯笼是木槿之与他一起动手做的。
“哥!”
木凤钗的小手放在膝上,小脸正埋在里头,听到木意扬的声音,这才可怜兮兮的抬起头来。
“凤钗,你怎么了,怎么哭成个小花猫了?”
木凤钗委屈的吸吸鼻子,带着哭腔小声道:“哥,咱们搬去堂哥堂姐家住吧,离爹娘远远的,我知道,爹娘其实很怕堂姐,堂姐可凶了。”
木意扬提着灯笼走近,发现木凤钗的眼角肿了一块,又拿灯笼照了照,先前没瞧仔细,又加之木凤钗脸上的伤被脏污垢给遮住了。
这下瞧得分明,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怒意,又很无奈的问:“娘又打你了?”
“还,还有,还有爹,我们去堂哥堂姐家住好不好,我可以帮堂姐干活的。”
木凤钗年纪虽小,却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是她唯一的选择。
木意扬微微叹口气,伸手摸了摸木凤钗的头,想了想,又弯腰把她抱起来。
木凤钗的神情微微一愣,身子僵硬的任他抱起来。
心里,又窝着一股甜丝劲儿。
木意扬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
“哥带你进屋,先烧些水洗脸洗手,我家凤钗也是个小美人胚子呢!”
说到这儿,他抱着木凤钗,一手拎着灯笼往屋内行去。
到了灶屋里先放下木凤钗,让她寻了个小杌子坐着,他就着手中灯笼的明亮,打水刷锅,生火烧热水。
木凤钗看着自家哥哥为她忙忙碌碌,心里喜滋滋的。
她一直很羡慕堂姐,羡慕她有个好哥哥。
“哥,你以前从来不会为我烧水的。”
木意扬是木云、木杨氏唯一的儿子,可是把他视着命根子,又怎会让他受一点委屈呢?
“这些日子,我与槿之日日在一起,他有教我识文断字,他时常提起桑妹妹,提起他为她所做过的事,虽然是一些小事,却也……”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人感到羞愧。
“给你!”
木意杨突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木凤钗。
刚哭过的木凤钗吸了吸鼻子,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呵呵直笑道:“呀,是芝麻糖,以前在周府时,我见过大姐姐屋里摆着这个。”
只是不准她吃罢了,有一次,她经不住芝麻香气的勾搭,想偷块甜嘴儿,却被木凤娥发现,一把夺了过去。
“哥,你也吃。”
木凤钗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比手中的芝麻糖还甜,她也有个疼她的好哥哥。
木意杨摇了摇头,答:“我在那边吃了许多,这些,是桑妹妹特意让我带回来给你吃的。”
这段日子,他白日里都待在她家,不是努力干活挣钱,就是在那里读书练字,木柔桑又怎会不知,他一个男孩子怎会喜这些甜腻腻的吃食。
不过是拐着弯儿,让他带回来给自己的妹妹吃罢了。
很久之后,木凤钗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一晚,是木意杨给她洗的脸,擦干净了小手,还抱着她上床,哄着她入睡。
她也是头一回才知道,原来,自家哥哥也可以像旁人家的哥哥一样,给她讲故事。
“哥,堂姐真的很坏吗?”小小年纪的她,已隐隐有了自己的判断,只是,她尚未有事非观念,分辩不出大人话里的真真假假。
“桑妹妹人很好,你瞧,即便很少见到你,可她心里还是惦记着你,让哥哥给你带糖回来了。”
木意杨不知自家妹妹为何这样问,想来,是自家爹娘在她面前说过木柔桑的坏话,才会让木凤钗如此想。
“是不是爹娘在你面前说了她的坏话?那都是长辈们之间的恩怨,若真说起来,是咱们家对不起桑妹妹与槿之。”
“对不起?可是娘和爹常常在屋里骂堂姐,说她是白眼狼,吃里扒外,有了好吃好穿的,只顾着送外人,又说堂哥堂姐不孝,明明爹娘才是两人的长辈,却不曾见两人多多孝顺过。”
木凤钗不懂,只是把自己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木意杨的心中十分恼火,偏生这两人又是他的爹娘,只得告诫木凤钗:“爹娘的话,对的便听,不对的,你便这只耳进,那只耳出,谁待你真心,你要细心去感受。”
木凤钗咬了咬下唇,仰头看向坐在床边与她说话的木意杨。
“我觉得堂哥堂姐不像爹娘所说的那样,我觉得不像坏人。”
“是呢,你看,你自己也感觉到了,爹娘的话不一定就是对的。”木意杨无法说出口,自家的爹娘太过势利。
“我知道了,以后,我可不可以去找堂姐玩?”
“嗯,桑妹妹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桃花也要帮家中做事,不可能日日去找她玩,你若去,得小心些,莫要叫爹娘瞧见,否则,怕是又要生出一些祸事来。”
木凤钗那时还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却已牢牢记在心里。
她想,记住自家哥哥说的话,总不会有错的。
也是在这一夜,木意杨也教导了木凤钗,以后要讲卫生,可以穿破点的衣裳,但一定要看上去干干净净。
这样的小姑娘,才最招人疼。
最最关键的是,她知道了,自家那个堂姐,最喜欢干净、乖巧的小姑娘了。
受伤的,幼小的心灵,在木意杨的安抚下,木凤钗渐渐的不再如从前那般,天天恨不得自家爹娘去死。
她觉得,有哥哥,堂姐,堂哥,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