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将军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大势已去啊!”
“你嘀咕什么呢?”
“……没啥。”
柳笙洗漱修整了一番,晚间再来的时候就又是翩翩儿郎一枚,就是这个肤色嘛,略略变黑了些。
杨老将军豪爽的把人拉入席:“这儿没那边那么多繁文缛节,来来来,小兄弟干了这杯酒。”
柳笙低挡不住老人家的热情,稀里糊涂的被灌了一杯酒,这酒辛辣得很,才入喉就差点让他呛出来。
方侯爷夺过酒杯,替他解了围。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天天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吗?”
杨老将军就摸了摸脑袋,嘿嘿直笑。
“我这不是习惯了吗?习惯了。”这西北大营里谁不会喝酒啊,还都喜欢喝烈酒,谁让这边气候太冷了,冬日漫漫,喝一口老酒,浑身都能暖洋洋的。
柳笙咳嗽了几下,吃了几口菜勉强压下了喉间的辛辣感觉,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晚辈不是不会喝酒,只是这西洲的酒,跟南边的酒大不相同,失态了失态了。”
其余两人齐声朗笑,笑得柳笙更不好意思了。
“这南边的酒就是比北边的要绵,要软,但余香悠长,各有各的特色,柳大夫是从岳麓来的,那岳麓的柳记酒坊,你应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他放下筷子,开始跟两位老人家闲聊。
“前朝有云,大醉一梦生,说的就是这岳麓柳记酒坊的醉梦生,这酒在前朝乃御贡,到了大周,太祖皇帝免了所有的御贡,百姓这才得以尝到这醉梦生的滋味。”
杨老将军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味着什么。
“那年今上还是太子,我在岁末的宫宴上喝了小半坛子醉梦生,美啊,恍若仙子在心头起舞,撩得人心痒痒的,喝了还想喝,以期能一睹仙子真容,喝着喝着,醉了过去也不自知。”也正因为不自知,醒来才觉得那并非梦一场。
方侯爷回想了一下,确实是有那么一次,先皇爱酒,底下的人常常搜罗各地名酒献上,这醉梦生只是其一,还是其中数量最少的一种。
好的醉梦生必须埋入柳记酒坊后边的溶洞里面,搁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四五十年,这酒酿造不难,难得能守得住,等得起,与其说是人在酿酒,不如说是时间在酿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才能发酵出一坛子的梦来。
“那一年的酒,听说是五十年陈吧?”方侯爷回忆起了那个滋味,着实是妙。
杨老将军忙不迭的点头,“是啊是啊,五十年陈的醉梦生,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喝到。”
五十年的酒柳记酒坊着实没有,不过柳笙没说,怕扫了两位老人家的兴。
“一晃眼三十多年了……”距离杨老将军离开北城,也快二十年了,二十年没回过北城,家里人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最小的那个曾孙是长得像谁,大女儿嫁去了江东,生养了一双儿女,算着年岁,也该许人了。
想到难过的地方,他就喝一杯酒,那壶烈酒,大半进了杨老将军的肚子。
一顿饭吃得算宾主尽欢,柳笙最后还是喝了两杯,可惜酒太烈,他喝下去整个人脑子都有些不清醒,本来还有些话要对方侯爷说的,现在也只能等明天了。
撤掉了酒席,两位老人还未睡,而是点了灯,说了大半夜的话。
杨老将军劝方侯爷:“大周也就这样了,南边的情况你也听的差不多了,方溯那小子能不能守住白城,还得看崔崖这厮赶不赶得急。”
方侯爷沉默了一下。
“赶得及,我只怕阿曜想不开。”
“想不开也得开不是,那些邸报你也看了,崔崖拉了这么多火药下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那孩子我是没见过,但也是个少年天才般的人物,这次出征,他不就做的很好。”说到这里,两人的脸上都有了一丝笑意。
毕竟崔崖那让人意想不到的解决办法,着实让他们两个老家伙开了眼界。
崔崖带着五万大军离开北城的时候,钱就五万,粮就一点,还有半数的人赤手空拳,谁都没想到他能走到南境,可他偏偏走到了,还扒拉了一个吴相早就看上了的金矿,也不知道吴相知道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精彩。
“还是年轻人脑子够活泛啊,搁我身上,我就直接跟兵部户部那群人干上了,就那点子破烂玩意,也好意思让人去打仗?明摆着让人送死罢了。”
方侯爷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他一句:莽夫!
“这都越活越回去了,南境这么重要的地方,那边竟然是这副态度,也不知是想寒了谁的心?”
西洲偏远,邸报都比其他地方来的要慢上许多,很多事情还是柳笙来了才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都是越听越摇头。南边连失了两城,白城眼看就被困死,朝廷的大军却连粮草都要自己去凑,这种仗,还没开始打,己方的士气就已经没有了。
白城的地理位置方侯爷是清楚的,那边山多雨多,他在的时候还好,朝廷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拨些军饷给他,但并不太多,户部整日便是哭穷,他回北城后,一直呆在兵部,然而兵部的实权却不在他手上,掌管兵部的,还是吴相的人。
“崔家老祖早些年便不太管事了,这次若不是情况危急,他也不会出来亲自给崔崖请战。”
“老许糊涂啊,他若不死,白城何以会陷入如此境地?”退一万步来说,有方侯爷跟许昌裴两人在朝中的话,南境也不敢兴起作乱的念头。
说起许昌裴,方侯爷冷笑一声,“他等不及了啊,手中握的权利太大了,心也就跟着变大了,我只恨他为何非要把我方家拖下水,堪堪递了一个现成的把柄上去。”
“要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掂量一下,不是我看不起那位,就他底下那几个,便不是能担当大统的料子。”杨老将军见他脸色不太好,语重心长的说。
“我来西洲之前,那位就是太子了,现在还是太子,两父子都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他能信任自个的儿子?圣人可比先帝还要多疑啊,如今朝中吴相一派位高权重,若是让他们知道阿曜还活着,按圣人的脾气,能放过阿曜?能放过你?”
方侯爷闻言也有些凝重,末了叹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能推他这一把了。”
被他这话吓的心里一突,杨老将军连忙劝他:“老家伙,你可别做傻事啊。”
“怎么算是傻事,想我方家先祖当年多么风光,而如今百年基业断送我手中,若真是我们犯了错便也罢了,可这分明于我们无关,我方家上下那么多人命,临到了,只剩我跟阿曜?换做你,你能甘心?”
杨老将军无言以对,若这事情摆到他的面前,他又如何能甘心?
“我方家为大周也算鞠躬尽瘁了,战死沙场的方家儿郎,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吧?不甘心啊,不甘心!”
最不甘心的,还是他的阿曜,若能保全他,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杨老将军被他眼中的决绝惊到了,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意难平啊。
遥远的白城里。
方曜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愣愣的盯着屋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睡着睡着,仿佛了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难过,险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来。
待到了天亮,云歌岚照例给他把脉,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心跳的如此乱。”
“……不知。”
整整一天,方曜都不在状态中,神思恍惚的,连云歌岚在他脑袋上扎了好几针都没反应。
白念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这副样子,问云歌岚,云歌岚只是轻轻摇头,把他带到外间来。
“许是担心侯爷那边吧,柳笙一路北上,如今应该也到了玉屏山那边了。”
“莫逼得太近了,我怕他受不住。”
“我知道。”
白念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云歌岚回看了他:“怎么?”
“你确定,他可以做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凡事都是别人的选择,若方曜不愿,难道她真的能逼迫他不成?
白念之见她不说话,又道:“我无法说你做的到底对,或是不对,因为你跟阿曜才拥有相似的经历,或许你们可以有共鸣,但我不行,我有时候仍然会怀疑,这样一条路,对他来说,是否太难了些?”
“你真的觉得,那边会不知道阿曜还活着吗?他现在不但活着,并且还治好了病,现在他存在,在圣人心里,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假如南境的战役结束了,圣人会放过这个方家唯一的嫡子吗?”
“我……”白念之被问得哑口无言。
云歌岚又继续道:“他幼年被人下蛊,若没有上面的人授意,以世子之位做筹码,方家那群人,又何至于大费周章,只为了让他死?这一点,其实老侯爷比我更清楚,你也很清楚,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承认你对这个朝廷,已经失望至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