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走到胡同小院附近,秦寄年神色闪了一闪。
秦缘漫不经心地问,“那辆红色的玛莎拉蒂从餐厅出来就跟上了吧?”
“对,到这儿就确定了,她冲您来的。我先送你进去,双其他们会包抄她的,事儿清楚了给您汇报。”
秦寄年整个人紧绷起来,手摸到后腰的枪上。
“不重要。”
秦缘玩味,这么粗糙的手法,八成是个女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的情况。
她拍了下秦寄年的肩膀,下了车,冲拐角的位置,诡谲一笑,进了院子。
进了院子不久,唐清玄失魂落魄地找上门来。
老唐这样颓废的情绪可不多见。
大概就是那年他家中遭遇巨变,才令他方寸大乱。
“怎么了?”
秦缘递给他一杯酒,坐在床边,双腿随意地前伸着,脚踝处交叠,双手撑着床面。
唐清玄望着窗外,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喘不过气。
他的心情,很难言语。
纷乱,忽冷忽热,痛苦,眼眶里逼出的热意,熬干了液体。
情绪来得猛烈,又不由自主。
唐清玄握着酒杯的手,一直在发抖。
提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他终于稳下了情绪,
“胭脂出了城之后,并没有按照我给她安排的路线走。
她大概知道,我怕她不安全,一路上找了人护送。
她在京西位置,上了山。”
秦缘坐直了身子,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唐清玄的言外之意,她听出来了。
胭脂的背后,还有另外的人。
她这一走,去见了那人。
“找到她了?”
她抿了抿嘴,眼里闪动着光华。
“嗯。”唐清玄恍惚着,对自己的调查结果,一直持怀疑态度。
“她背后的人是谁?”
她轻轻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打开烟盒。
“是我母亲,不,是我小姨。”
唐清玄眼里泛起迷茫,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第一称呼是“母亲”,不是“小姨”,证明他心里小姨的分量几乎等同于母亲了。
虽然那曾经是父亲要求的。
后来是他甘心称呼的。
在他亲生母亲死后,一直是继母,母亲的亲妹妹,他的亲小姨照顾他们一家子。
家族遭难,她不离不弃。
在父亲死后,她就开始一个人搬到郊外,茹素念经。
每年唐清玄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望她。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的。
在唐家三子里头,唐清玄跟她关系最好。
可以说,除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位小姨,是唐清玄最相信的家人了。
“难怪了!”
知道是谁后,秦缘反而觉得合理。
不是谁都知道唐母的一举一动的姿态,画画的风格,还有生活细节的。
要模仿一个人,就算是粗略地模仿,也是要知道的人,来调教的。
小姨与唐母从小一块长大,自然是知道的。
更何况,她本人也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不是谁都能准确抓住唐清玄内心深处的柔软。
定是他亲近的人,才能了解。
小姨与唐清玄一同生活,两人缅怀故人时,他对尊敬的小姨从来不防备,心底的事,也都告诉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的时候,脑子都昏了。
我跑到她面前,质问她。
她一开始愣住了。
后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对我恶言恶语,骂唐家,骂柳家,骂我们所有的人。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刻薄的样子。
后来,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柳家怕母亲死后,父亲再娶别的女子,会疏远柳家,
怕我们几个孩子受到继母的虐待,失了父亲的爱,所以使了手段,硬是逼着小姨嫁过来。
他们给小姨下了药。
父亲早知他们的打算,不想失了柳家的支持,又贪图小姨年轻貌美,故意与小姨成了事,玷污了她,逼得她不得不嫁。
大哥怕小姨生了孩子,就对我们三个不上心,分了我们的财产,给小姨下了绝育药。
我们一家子,都对不起小姨。
秦缘,知道真相后,我觉得唐家也好,柳家也好,都TM恶心。
我的身上流淌着最恶心的血液,有一瞬间,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把血全放干了才好。”
唐清玄看着秦缘,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秦缘睨他一眼,拧紧眉心,“她是恨毒了你唐家。”
一个风华正代的女子,为何要嫁给自己的姐夫做填房?
一个抱有理想的女子,为何要被一群崽子给绊住脚步?
她不报复,才怪。
既然要报复,不可能到这会儿才爆出来。
秦缘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唐家的覆灭,她出了力气,对不对?”
“对。”
唐清玄吸了一口气,眼神很暗,“她早就与厉筹谋合作了。”
他无奈,也无力。
父亲死的时候,小姨那些眼泪,是为高兴而流,不是伤心。
她搬离唐家,不是为了不拖累的孩子,是真的很恶心唐家人,想远离他们。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唐家多待。
秦缘的神情又凝重了起来,没想到,厉筹谋是算无遗漏,能利用的,全利用到位了。
与这样的人较量,她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再瞧老唐这生无可恋的模样,是被打击得不行了,
小姨给的痛苦,给他的内心添了一道最深刻的抓痕。
真相来得血淋淋,老唐是少年失母,青年失父兄,到了中年,还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二兄拖后腿,侄儿看不上,整个唐家都把他当透明人。
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一身孑然,轻言生死。
如同徐文长叹言,“天下事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相比而言,文长兄肯定是更惨的。
他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实)堪嗟叹!”
他是被“应试教育”蹉跎的娃儿,勤勤恳恳大半辈子科举不成功,悟出痛苦的血泪教训,“不愿文章中得天下,只愿文章中得试官”。
人家是苦乐参半,他是苦苦苦苦苦。
当不了官,干不好幕僚,碰上好主子,天不容,碰上坏主子,地不容。
天地不容,就想当鬼去,但连阴间都容不了他。
用斧子劈头,血流满面,未死;
用铁钉贯入耳中,鲜血狂喷,未死;
用锥子敲击肾囊,剧痛难忍,还是未死。
后因杀妻入罪,在狱中泼墨作画,开创了泼墨写意画流派。
晚年也是凄凉无比,死的时候,只有一狗相伴,床上连一床席子都没有。
人死如灯灭,谁知道五年后,袁道宏将徐大师发掘出来,使其从此青史留名。
生前不幸,死后不朽,被人戏称为中国版的“梵高”。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只能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陪伴着他。
唐清玄整个人都陷在痛苦中。
小姨与母亲不同,母亲是端庄的,优雅的,小姨是活泼的,但同样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小姨带他去看华龙塔。
她指着高高耸立的塔对她说,“你看这座塔,千余年来不怕风雨,因为它基础牢固,骨架紧密,你将来要在社会上立足,就要从小打基础,练骨架。”
小姨跟他聊蔡元培,
“蔡元培年轻的时候,加入过暗杀团。
他主要干三件事:练毒、制弹、培养女杀手。
结果练毒不成功,制弹炸不响,培养女杀手计划搁浅。
他只能回去继续教育救国。
早年的暗杀经历,锻造了蔡元培不为任何压力和胁迫所屈服的尚武精神。
幸好他回去了,不然就没有后来的北大,只剩下一具玉石俱焚的白骨了。”
唐清玄还道,“小姨,您这是要教育我,做人要找准位置,发挥才干吗?”
“不不不,我是想告诉你,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也是需要底气的。首先要学好自保的本事,功夫和枪法都要学好,最好再把物理化学弄通了。”
唐清玄一直很感恩,有唐母的开明,给他自由探索和个性成长的空间,
又有小姨在关键点上提纲挈领,把控他的方向。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两个女人的痛苦之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小姨?”
秦缘看着他,目光里含着朦胧的笑意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唐清玄说的很轻很缓,一种无助,一种最真实的彻悟与死心。
他用手抹了抹脸,把整张脸都装进了手心里。
“我送小姨出国吧,她不是喜欢建筑学嘛,让她去看看建筑,把画画再拿起来,说不定还能捞个大师做做。”
秦缘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摸不透的意味。
“秦缘,谢谢你,谢谢。”
她的一句“送”,自然是不简单的。
除了要替小姨在国外的生活作保证,还得把国内的事都摆平了。
唐家的怒火,柳家的不甘,她都要一一处理干净,才能送小姨出国。
唐清玄替小姨心痛,也替唐家悲哀,他根本就做不了什么,既不可能像小姨报复,也不可能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
秦缘的决定,是最好的。
小姨远远地离着唐家,离着柳家,心里头就能敞亮起来。
她能拾起画笔,实现梦想,是她下半辈子最好的追求。
事一了,唐清玄真叫松了一口气,从此能心无旁骛,安心给秦缘卖命。
沈君浅受命去总部,唐清玄就是代理司令,他帮着秦缘看着整个司令部。
不过,他没有期待把“代理”二字去掉。
一个是竞争激烈,另一个,他也不想把时间都花在公务上。
不是谁都有沈君浅那般的掌控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