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过世了,去的极为突然,后事也办得迅速。
秦缘还在飞机上迷糊着,卫星电话联系上了她,当时一瞬间,她的脑袋里,是空的。
随后,从小到大的记忆,全部涌了出来,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少得可怜。
下了飞机,她一步未停,直接去了大宅。
秦立寒已经到了家中,看到秦缘,他的眼中翻涌泪花,嘴唇颤抖着,“缘缘……爸走了。”
忽然间,胸口一紧,仿佛一条阴冷的蛇缠绕上来,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强忍着呕吐,走进了门,酝酿了一路的伤感,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又一次不知所措,怎么样才算正常的表现。
“嗯。”淡淡地应了一声,哭不出来,连狼心狗肺的秦亦然还流了几滴马尿,她怎么就连眼睛都不红呢,明明也伤心着。
父与母,是山与水,山是依靠,水是滋润,她却少有感触。
生命在向前流淌,当初需要的某些成分,现在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当初心底的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消散了。
第三天上午九点在宝山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灵堂正中悬挂着秦简的彩色遗像,一贯他的风格,脸部线条僵硬,没个笑脸。
遗像两边是挽联,花圈,花篮,前面,秦简静静地躺在松枝、菊花之中。
新闻上,播报着,“一生爱党爱国爱人民的前军部总长秦简同志,于20**年12月25日0点11分不幸逝世,享年76岁……”
黄义德亲自出席,局常委陪同,军部全体人员到齐,前任和现任的中*领导同志也以各种方式表示关心、慰问和深切哀悼。
其余有资格前来瞻仰遗容的,更恨不得孟姜女附身,哭倒长城。
这可是表忠心的好时候,哭得惨不惨不说,表情肯定得到位。
孝仪纯皇后魏佳氏就是在富察氏的葬礼上哭得漂亮才脱颖而出,得了乾隆的眼,以宫女身份迅速上位。
大阿哥永璜的境遇则截然相反,在葬礼上被乾隆厌弃,按上了不敬嫡母的罪,回去缠绵病榻,就这么被骂死了。
一得一失,可就一场哭的事。
场面低调,来的级别和人数,都是超高规格的。
领导们向秦老的遗体三鞠躬,作最后送别。
这么隆重沉痛的场合,秦家的二代三代都得在,就是秦单秦路也得来,又是一大堆人。
秦立寒陪着黄义德等人在内堂,外头秦缘独撑一片天。
秦亦然再次见证了他姑姑的厉害,上下打点,无一错处,突发情况,应对及时。
秦单假模假式地哭了两手,“秦缘啊,哥应该葬在祖坟啊。”
周围人侧目,好奇有之,观望有之,到底是重要场合,新闻还在直播呢。
秦缘一边答谢来客,一边驳斥他的心思,“你把祖宗都卖了,哪里还有祖坟,等你把祖宗再买回来,再说吧。”
呵,周围人鄙视的眼神落到秦单身上,族谱卖了,祖坟的山头也卖了,想趁机让秦缘买回来,等他死了再去占风水宝地吧,这算盘打的,够精细的,也够不要脸。
秦单上前一步,秦缘的眼神睨过来,他就如同被点了穴一样,不敢再动弹。
此时她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息,在她的注视下,好像什么都无所遁形一般,这让他不由得心生胆怯。
秦缘左右一递眼神,宁骁、冯潇就过来明着扶,实则拉扯着秦单等人离去。
多少人看着啊,秦缘的游刃有余,既顾全了大局,又没让人占了便宜去,秦简是没了,可谁敢看轻了秦家,二代早就顶天立地了。
遗体焚烧了,吊唁的人也走光了,秦缘把一众好友都送走,独自一人,在黑色的骨灰盒前,烧纸。
军装外套脱了,衬衣扎在军裤里,衬衣袖子卷起,嘴巴上叼着烟,眼里没有一滴泪。
她想,自己真是个怪物,她娘的忌日,她哭不出来,她爹死了,也哭不出来。
一笑眼泪汪汪,“难过就哭出来吧。”
秦缘云淡风轻,不悲不喜,“难过什么,人总有一死的。”
一笑替她哭,替她难过,她反过来安慰,“挺好的,老爷子终于可以去追老太太了,不用孤单了。”
一笑那一刻抱着她哭得快崩溃。
秦缘怎么会不难过呢?
老爷子放弃了她,她不哭,秦立寒疏远了她,她也不哭,她的哭都在心里,哭不出来的。
她说过,“不投入感情,就不怕伤害,与其在别人身上多浪费感情,不如好好爱自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省得纠结痛苦。”
慧极必伤啊。
工作人员远远看着,她没哭,却比哭更凄凉,忍不住上前劝了一句,“秦女士,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谢谢。”手里烧纸的动作不变。
在这里工作久了,心也变得硬了,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的?”
秦缘突兀地问了一句。
“烧尸体的。”
“冒昧问一句,怎么想做这份工作?”
此刻,和素昧平生的人在一块聊聊天,挺好的。
“嗯,一般人觉得可怕,敬而远之,我却喜欢这里,跟死人打交道,远远比跟活人打交道更安全,他们不会陷害你,不会说你的坏话,乖乖听话。”
工作人员颇有感触地回答。
“这么说,挺有道理。会有神圣的感觉吗?”
“神圣个屁,跟烧垃圾似的,呵呵,您别介意,我真这么觉得。”
“很有意思,你再多说些有意思的。”
她从容地蹲坐在那儿,莫名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感,生不起丝毫拒绝反驳的念头。
“您别嫌我啰嗦就行,正好我也想跟人唠唠。咱们这里级别高,一般人进不来,进来的,都是大人物。
可在我手里,都一样。
之前有个将军走了,家里有人怀疑他被害,被解剖了,证明是自然死亡后,有人就不干了。
当时那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被解剖的尸体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儿女孙辈吵得不可开交。
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这群人的时候,觉得他们怎么光鲜亮丽,躺在那儿就怎么黯淡无光。”
秦缘点点头,她知道那家。
葬礼伤哭得情真意切,恨不得跟老人一块死去,背地里却争权夺利,表现出来的难看吃相,成为了圈里的笑料。
可见感情真不真,跟哭得伤不伤心,表现得是否撕心裂肺,确实无关。
后来那工作人员,还陆陆续续唠了不少,他说他要是死了,不要陪葬品,不要进冰库,也不用看日子,三天内就火化,骨灰洒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要放灵骨塔,殡葬管委会统计,灵骨塔的骨灰塔平均放50年就无人搭理了,结局是一样的。
直到时间确实很晚了,工作人员表示,他要回去休息了,两人才结束交谈。
秦缘很感谢他的唠叨,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一张纸黄纸,丢进火盆里,烟灰也掉落进去,纸烧完了,慢慢起身,拇指食指捉着烟吸了最后一口,丢进火盆里,把口袋里的一包烟拿出来,也丢进了火盆里,夹着一副卷轴出去了。
秦简的警卫员林俊说:“秦缘,这是老爷子给你准备的礼物,昨晚他忽然兴冲冲地进了书房,给你画的。”
也就是画完画,林俊再进去,他人匍匐在桌上,安静如同睡着了,身体却僵硬了。
卷轴里是一副青松图,上面配着,“岁暮大雪天,压枝玉皑皑。四时各有趣,万木非其侪。”
他的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
秦缘接过画的时候,愣了一会,忽然转开了头,没有让林俊看到她的脸色。
林俊拍了拍她的肩膀,默默走开。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态度惬然,张开一手,接住落下的雪花,瞬间就融化了,湿冷一片。
温暖的拥抱上来,秦缘没有拒绝。
靠在他的怀里,很舒服,雪花落在两人身上,全身的骨肉都松弛下来。
飘飘然的神态从眉心一直流泻下来到唇,他低头看着她,那样专注,吻上去,何等的痴缠艳绝,站在同一台阶上,吻了许久。
在外人眼里,怎么说呢,两人都是军装裹身,男人的胸膛支撑,女人的手臂缠绕,一对璧人,像吻进了对方的心底。
可,在殡仪馆门前的台阶上,唯美的同时,又,毛骨悚然。
钻进车里,沈君浅拿出酒壶递给秦缘,她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摸了摸唇,酒汁在唇齿间韵味了会儿,吞下,酒壶递到他嘴边,又迅速撤了回来,“想让你尝,但你在开车。”
“我这样尝就行了,”捧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上去,细细琢磨了会,“还不错。”
酒入口火辣冲人,后劲倒缓和。
恰如她这个人,有心计,有手段,却良心未泯,保有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对敌人狠辣,对自己人极好。
沈君浅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女人,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相扣,给她无声的支持。
秦缘启唇笑了,笑容爽朗,与之前淡漠的微笑全然不同。
沈君浅的车开走了,秦寄年的黑色轿车,开了车窗,点了支烟,蹙着眉头,一口一口慢慢抽,一支烟抽完了,烟屁股丢出车窗,合窗,启动,离开。
军用吉普里的厉泰元虚握拳头撑在唇边支着窗边,双手扶着方向盘,指尖一点点抠着,淡淡的眼神还望着殡仪馆门前的台阶。